婚姻美满的纯情少妇、丈夫出轨的中年怨妇、再婚又离异的悔恨孤独女、永念第一任丈夫旧情的寡妇......似乎一谈到婉约派词人代表李清照,总会有人为她贴上这样的标签。
在作家路也看来,如果让李清照听到这些形容,她定会慨然大喊一句:“余不耐!”就像女词人笔下争妍斗艳的花,真实的李清照一生都在与命运PK。她赌书泼茶、写文怒骂丈夫、公公甚至朝廷,在男性主导的环境下保持独立,保持质疑。
仅用“才女”一词来形容、指代和看待李清照,是把她大大地缩小和贬低了。这名旷世难遇的女性,不仅有才华,更有性情,她追求的不仅是爱情,还有更广阔的自我。活过、爱过、疯过,李清照用诗词告诉我们,人的生命,当同花儿一样饱满到充溢。
本文摘选自《蔚然笔记》,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李清照的花
(节选)
文
路也
一、关心花儿的胖瘦,让我认出了李清照
我读过一本翻译成英文的宋词选本,译成英文之后,几乎所有无比熟悉的宋词都戴上了万圣节面具,辨认不出是究竟是谁写的,以及究竟是哪一篇了,宋词在英语里忽然变成了一锅粥。
无论哪个作者,一眼望去,全都是愁云啊、断肠啊、登楼拍栏杆啊,向远处望望情人来了没有啊。这说明词体文学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脱离个人经验而依照传统题材创作的习气。
比如,热衷于描写孤独女性形象,同时重音乐并且具表演性,那么内容单一且格调雷同也就在所难免了,易辩认的往往是那些既有文体自觉,又能挑战题材格式的作品,比如,“塞下秋来风景异”那与众不同的外部场景让我认出了范仲淹。
写到花时,关心花儿究竟是瘦了还是胖了,让我认出了李清照,那是鲜明的个人经验:“绿肥红瘦”“人比黄花瘦”“杏花肥”,还是她的与花儿有关的一首词,写到“满地黄花堆积”的那首《声声慢》,其中的个人语调如此独特、鲜明、强烈,以至于谁也无法替代,即使将象形文字改头换面成拼音文字,也会让人一望便知:
“Search.Search.Seek.Seek./Cold.Cold.Clear.Clear/Sorrow.Sorrow.Pain.Pain.”(“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这些句子无论译成何种语言,在宋词里面依然有着很高的辩识度——毕竟是李清照啊。
在现能寻到的包括存疑在内的差不多70篇李清照词、诗、文及残句之中,未曾提到植物的花朵部位,而只是作为草树来涉及的植物,其实很少,大致有柳、桑、麻、梧桐、芭蕉、荔枝、银杏、柑橘、棠棣、扶桑、松、椿、荠菜、历荚草、田字草、白芷、兰草,对于它们,不仅所提次数少,笔墨也几乎全不用力,只是点到为止。
而相比之下,李清照对于花儿不仅写得多,所用笔墨也是浓重的,恨不得首首词都写花,至少要涉及到花。
当然,她写过的花儿品种并不广泛,只是大致集中了常见的几种类别,具体情形是:
涉及梅花的有20首,涉及荷花的有6首,涉及菊花的有5首,涉及桂花的有4首,涉及梨花的有3首,涉及海棠、荼蘼的各有2首,涉及牡丹、蔷薇、桃花、杏花的各有1首。
李清照写花儿的时候,有一个挺有意思的现象,她喜欢让花儿们互贬,通过PK来决胜负。
她在一首专咏桂花的词里写道: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鹧鸪天桂花》)
看看用的这些词吧,又是“第一流”,又是“冠中秋”,真够高调的,同时为了让桂花在名次问题上心中更踏实更笃定,还需要更进一步地把同行们贬低一番心始安,贬低谁呢?当然是就贬那风头劲的梅和菊了。
可是,在另外一首专咏梅花的词里,当写到月光下雪地上的梅花时,词人竟又说“造化可能偏有意”,还说“此花不与群花比”,硬是把梅花提亮并突出,放在了傲睨群花的位置。那么,一会儿桂花顶尖,一会儿梅花至上,这不是自相矛盾嘛,到底谁才是花中那名副其实的NO.1呢?
既然第一流的桂花,使得“梅定妒”,那应该是桂花赢了梅花了,可是,人家梅花接下来表态了,态度鲜明:“此花不与群花比”,看吧,人家梅花骄傲着呢,不搭理你桂花,不搭理任何花儿,梅花独自开放在茫茫雪地,有什么花儿曾经跟梅花同行过吗?
没有,从来都没有,人家梅花干脆不进入比赛!“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所以,最后,还是梅花赢了吧。
不仅花儿与花儿之间,甚至人与花儿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比试。
从卖花担上买来了一枝梅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这是女人与花朵之间的PK,鉴于自古以来就有女人与花儿之间的相互比拟,女人也是花儿,所以这样的例子仍旧可以看作是花朵与花朵之间的比竞。
另外,还有花、物、人混合PK型的。
那个时候的菊花大多为黄色,故菊花也叫黄花,但是也有白色的菊花。李清照有一首专门咏白菊的诗,她先是拿白菊风姿PK杨贵妃,拿白菊容貌PK孙寿,紧接着又拿白菊气味PK韩令所获之奇香,拿白菊之色PK徐娘脂粉之色,遂得出结论,白菊清高得很,与那些人和事物全无可比性。
这样从人世间角度进行了全方位比较之后,作者仍嫌不够,又追加补充上了用花朵同类来相较,用白菊PK荼蘼,“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多丽咏白菊》),酴醿即荼蘼,就是说,风吹来时,白菊清香徐徐,一点儿也不亚于荼蘼花的香气。好一个“不减”,虽未说出白菊和荼蘼到底谁赢了谁输了,至少是二者打了个平手。
荼蘼是一种可以直立也可以攀缘的灌木,从大范围上可以划进蔷薇科,开出重瓣层层的白色花,有黄色的蕊——荼蘼几乎是整个春天里最晚开的花,意味着春已尽而花季逝去——荼蘼花开,爱到荼靡。
这种花儿与花儿之间互相比试甚至互相贬低的写法,以及偶尔造成逻辑上的前后小矛盾,更反映出女词人并不执着于一时一事,也不擅长瞻前顾后的天真可爱的性格。
这种在笔下让花儿们之间进行PK的情形,有时候还会反映在李清照的其他作品以及现实行为之中。当然她是无意识而行,并无真正具体争竞之目的和目标,更无关乎功利,性格太鲜明的人难免会偶露峥嵘吧。
李清照如此,很可能源自她本人的批判型思维和直率性情,也与对个人才华的自信有关,最后一个可能的缘由是,无他,只关乎好玩和有趣。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金石录后序》)
这是赌书泼茶的青州往事,是一个阅读的记忆力比赛,谁先说出典故在书中所处具体位置,谁就先饮茶,李清照自称博闻强记,已暗示自己常为赢家。
当然还有野史中那个可能是虚构的著名故事,传说赵明诚读了清照词《醉花阴》之后起了比试之心,遂三天三夜苦吟出了一大堆作品,与清照那一首掺和在一起,匿名找人评判,结果人家只挑出了清照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完胜。
还有“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被邀请和诗的人知道自己必输,怎能不苦恼,连重在参与的心境都没有了。
在写梅花的那首《孤雁儿》开头,有一个小序: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就是这么狂,但狂得有资本,有道理,世人又能拿我怎么着?这如同她在《词论》中的做派和口气,把当朝最大、最著名作家一个也不放过地贬了一通,给他们上了一课,课程名字叫:创意写作+文学概论,究其实,此文从头到尾都隐含着一句未说出来的话,这话都快到嘴边了:
你们都到一边凉快去,下面就看我李清照的!
有一件事情,算是体现李清照智力优越和好胜心爆棚的一个集大成者,她终生沉溺于当时一种类似赌博的游戏:打马。她既有实践又有理论,为此写过一卷并不打算拿去评职称的专著《打马图经》。
李清照所著打马图经
这种游戏需要拼智力,很烧脑,但李清照喜欢挑战。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
看看吧,已经自己承认天性好赌,每赌必赢。
丈夫赵明诚作为父母官面对叛军时只顾个人性命,续绳弃城逃跑,可够丢人的,李清照那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诗,当是对此事略有讥讽,但或许自勉成分应当更多一些吧,活着要做人中豪杰,死了也要成为鬼中英雄,着眼于“杰”字和“雄”字,很难说不是在与整个人世乃至整个人类历史在PK。
李清照确实存在着一种PK思维。
二、李清照已经活成了梅花那般模样
如果说人与花之间存在着比拟的话,哪一种花更像李清照?或者说李清照的气质和性情更接近哪一种花?
我觉得应该是梅花,当然是梅花,那孤寂傲然、倔强不屈的梅花,那是风风火火的花,不要命的花。只有梅花敢于跟全天下的花儿进行PK。
李清照最著名的词其实并不是涉及梅花的,反而是涉及菊花、海棠或荷花的——这与作者本人无关,作者只管写作,决定不了作品的传播和接受。
但是,不能忽略的是,梅花是在她笔下出现得最频繁的花,比其他花都频繁得多,其他花儿出现次数相加在一起,大约能抵得上她写梅花的次数。这种现象完全是下意识所为,运用格式塔心理学的异质同构理论可以来解释这种现象,梅花这个外部事物与李清照的性情、人格、人生经历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
可以肯定地说,李清照具有非常典型的梅花人格和梅花性格。
梅花在隆冬或早春孤单地开放,梅花只独唱不合唱,梅花不当乌合之众,梅花敢于顶撞风和雪,这些特征在李清照身上也很明显。
父亲李格非在党派之争时受连累,李清照以儿媳身份请求当时正做宰相的公公救救自家父亲,不料对方不理不睬,李清照寄去一首诗怒骂:
“炙手可热心可寒”。
李清照也骂丈夫,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在《感怀》一诗中,她说在莱州任上的赵明诚“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骂丈夫中年油腻,奔波于酒宴之间,醉心于钱财之中,成天价无事生非。一言以蔽之,李清照嫌弃赵明诚俗!
她没有因夫妇二人均为公众人物以及自己的官太太身份,为了顾及影响和面子,就掩藏起个人好恶,而是率性而为。精神格调远远高于夫君,这不能不说也是她的悲愁之一。这样写诗当然体现了夫妻二人关系平等,同时也展示出女方更强势。
这差不多相当于现在有女诗人写了一首骂自己官员丈夫的诗,发表在了《诗刊》上,又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