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集》
文/文河
１
修改旧作，删除枝蔓。喜欢那些不经意而为之的文字，汗颜于自己的说理。拟读唐、宋人笔记，史料，《文选》。其实一个“拟”字，便涉执著。逍遥游固然极好，然，稍不小心，亦逍遥法外，易铤而走险。孔子“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则更为妥贴。立足于人间，欲离而不离。写此，想到凤姐见刘姥姥的情景，“忙欲起身，犹未起身”，不觉一笑。高者见低者，往往便是此等态度。下午雨。晚雨。凭窗眺望路灯的光晕，行人二三。闲翻数页《徒然草》，王新禧译。忽然想到，若由周作人来译，当更有韵味。
２
《徒然草》记许由一事，颇有意味：许由身无长物，双手掬水而饮。人见之，赠一瓢。许由饮水后，悬瓢于枝。某次，风吹瓢动，响声扰人。许由便弃之不用，依然双手掬饮。
许由固不役于物，然，犹役于身。何若充耳不闻？当然，弃瓢不用，近于道。充耳不闻，则近于禅了。春朝。雾。鸟鸣淡绿，清嫩。林木无叶而疏。唯生双翅，方能隐逸。若走投无路，皆因你有双足。另记。
３
文竹的叶子很秀气，细，密——细极而微，密不透风。但细看却有森然之致。
４
范成大晚年于石湖玉雪坡植梅数百本，且修梅谱。称梅为“天下尤物”，可谓推崇备至。亦是好色之徒。一笑。院有腊梅一本，花开时，瓣若凝脂，暗香袭人。因碍于母亲种菜，遂移植另一处。可惜伤筋动骨，奄奄而毙。单瓣的红梅，花朵单薄，颜色淡，不耐看。桃花也是。需密密满树方好。欲开未开时，亦佳。满树红骨朵，意态深藏，尤胜花朵。骨朵一词，原指古时一种仪式性的兵器，以铁或坚木制成，呈棒形，顶端若卷云状，为宫廷御用。《梦梁录》中有，“驾还内，其亲从官皆顶球头大帽，红缬锦团搭，戏狮子衫，镀金大玉腰带，各执骨朵”。这是题外话。也算废话了。
５
《徒然草》载东晋高僧法显，远赴天竺求经，有一天，见到一把故乡的扇子，不禁悲从中来，卧病在床，思食故国饭菜。此一逸事，《高僧传》中亦载，然较简略，仅云：“忽于玉像前，见商人以晋地一白团绢扇供养，不觉凄然下泪”。
６
《高僧传》中载：有一僧，名僧群，于山中筑草庵修行。庵前有一石盂，蓄有清水。庵舍与石盂隔一小涧，置一木为桥，僧群每天由此汲水。有一天，一折翅鸭落在桥上，挡住去路。僧群本欲举锡杖拨去，但又恐再次伤了鸭子，便转身回去。由于绝水不饮，数日便死了。爱尔兰诗人希尼，有一首诗，《圣人开文和乌鸫》（吕德安译）。是写圣人开文，于修道院修行。房间太小，他便把手臂伸出窗外。一只乌鸫翩然而来，落在他翻开的手掌上，在那儿下蛋、定居、筑巢。这只手一动不动，像一根树枝，夜以继日，经受日晒雨淋，直到小鸟孵出，羽毛丰满，展翅飞去。
７
深夜，高楼听风。廓然无物。唯岁月浩荡，无穷无尽。晨起，风声犹厉。绿柳摇青，千丝万缕，纷然如雨。此情此景，莫不相干，却忽忆老杜诗句：“天高万象逼，云垂衣裳冷”。只觉此言渊渊作金石声。
８
个体生命的存在，相互间有着密集的反光和折射，交相辉映。差异缘于比较。由此产生“影响的焦虑”。
９
冷空气。春寒。临窗看大片的鸟。太远，只看到黑而虚的影子。也许是鸽群。读林语堂文章若干。五四那拨人，修养，见地，视野，性情，均非今人可比。林的文字，通达，平和，幽默，题材纷繁，包罗万象，且俱有洞见。至少，自己的见解是独立的。全球化的今天，人的视野反而狭隘了。占有资讯，并非占有知识；占有知识，并非占有智慧。判断力与其说与禀赋有关，不如说与操守有关。心灵渊静平正如水，方能鉴照万事万物。而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
１０
读苏东坡诗歌若干。苏集中有大量写给其弟子由的诗。赠，和，怀，寄，别，戏，嘲。等等。苏氏兄弟初入京师汴梁，大受士大夫们推崇。在《沁园春》一词中，苏东坡写道：“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二陆，陆机，陆云。真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乌台诗案”，苏子由上奏，愿削去自己官爵，为兄赎罪。兄弟二人，终生不离不弃。由苏东坡和苏子由，想到鲁迅和周作人。五四时期，京师流传“周氏兄弟”，二人亦大受当时的文化精英们推许。但二人最终决裂，视同陌路。
苏东坡和苏子由，有手足之爱，更有朋友之情。朋友之情，有敬，有平等。二人的关系，既密不透风，亦疏可走马。鲁迅和周作人，则只有手足之爱，却几乎没有朋友之情。鲁迅的小说《兄弟》，其中的感情，并非空穴来风，全凭虚构。恰恰相反，我觉得几乎是写实的。周作人早期生活，全由鲁迅打理。这种爱是包裹式的，笼罩性的，但正因如此，也容易变成束缚。至于周氏兄弟失和的原因，众说纷纭，兹不多言。
１１
齿痛。黄昏转剧。记得东坡害眼疾，数以热水清洗，张文潜（张耒）便告诉他，“目忌点濯，目有病，当存之。齿有病，当劳之。不可同也。治目当如治民，治齿当如治军。治民当如曹参之治齐，治兵当如商鞅之治秦。”张文潜这番道理，于医理是否妥当，姑且不论。从文字看，倒妙趣横生。韩愈牙齿脱落，写有一诗，《落齿》。这首诗里有一个心理变化过程。刚落一颗时，觉得不好看，挺不好意思。再落两三颗，不再不好意，倒担心自己要死了。后来，连漱口都小心翼翼，怕碰掉快落的。等满嘴牙齿落得差不多了，却一下子变得超然豁达起来。“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真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晚雨一阵，如注，稍后渐小。闪电数条。春雷始发声，若祢衡击鼓。
１２
尼采与莎乐美。罗丹与克劳代尔。卡夫卡与密伦娜。徐悲鸿与蒋碧薇。胡兰成与张爱玲。郁达夫与王映霞。徐志摩与林徽因。
张爱玲问，“结果——是什么果？”结果不是果，有时是一朵花。
夜雨。楼下花圃养数条狼狗，以作护花使者。其中一条通宵吠叫。雨细湿犬吠，夜暗花自娇。诗化一下这个世界。又记。
-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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