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红梅
从《草房山》《香车》到《山谷芬芳》,再到《塞影记》,马平努力想要在长篇小说中达到创作情感与技术的均衡状态。刻苦的写作训练和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使他在小说创作中,形成了语言诗性、格调典雅的个人风格。《塞影记》依然延续了他一贯的创作风格,更可贵的是,这种风格在《塞影记》中被提纯、深化,有了新的发展,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静气”中生机勃勃的马平。
叙述语言:诗性、弹性、幽默
马平小说耐读的语言,为他带来了极高的评价。小说语言的诗性修辞,也是他写作的一贯追求。他的诗性来源于对意象的锤炼。我们看到,几乎在他所有文本,都会出现“喜鹊”“石头”“松林”“水库”等意象。他以这些意象的互动,为读者营造了富有美感的氛围,寄寓了浓厚的乡土情感,推动了整个叙事架构。比如“石头”系列意象的使用。石头床、石头碑和石头沉重时,压在鸿祯塞,使整个小说往下沉;在生死攸关时,石头又变得柔软细腻,时间煮雨般的情意开始上浮,升腾出爱与生存的力量。在暗道中,雷高汉感受石头“千万年的体温”,他命悬一线时石头救他一命;在鸿祯塞的大门,雷高汉眼看梅云娥被包松堂带走,石头进入梦中和心上人一同安慰他。命运的跷跷板,以石头为着力点,随作者的笔触轮流砸在读者的心上。
在《塞影记》中,马平启用了新的意象——“暗道”和“暗红皮箱”。这是马平的诗意表达向空间弹性的扩展。原有的“喜鹊”“石头”“松林”,除了沉淀美好的寓意,还成为空间的表现,成为人物事件的定位和导航。而“暗道”和“暗红皮箱”,就像戏剧中“出将入相”的舞台设置。极具象征意义的暗道,横亘整个文本,主人公雷高汉在其中进进出出,用暗道定位,得到了女人和孩子。“暗红皮箱”装载了雷高汉一生中最珍贵的情感,一个个女人的赴汤蹈火,让那个被火烧过的箱子,以装满空间的方式,浓缩成珍藏情爱的小小角落。
时空穿梭推动人生变奏,带给叙事空间弹性,使整个叙事获得存在的合理性。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人生要进入一个特殊境界,往往需要一个特殊的出入口。比如,桃花源狭长的暗道,黄粱美梦的枕头,红楼梦的大观园……空间的转换,带来了人物命运的转换,命运在文字中就有了张力。“暗道”是雷高汉人生变奏的入口,“暗红皮箱”则是他变奏结束的出口。
除此之外,马平用语,常以词语的二元对举形式出现,增强了语言的空间弹性。如“一匹岩从低处掏空了,一座塞在高处冒起来”。这样的高低方位互补转化,给人跌宕起伏的空间感受,精确地营造出开阔的内心世界。
生为四川人,马平的叙事和情感虽然从人生之“苦”出发,但却又有飞翔的轻盈,这是川人的乐观带给他的语言幽默性。带泪的微微笑,更能给人冲击。比如,在写雷高汉三年又三年盼望见到心上人梅云娥时,作者安排他两次听戏。同一出《翠香记》,有同一句“箱子锯了脚脚的‘箱子病’”。主人公一次是在戏外,捧着“小镜子”无路可走;一次是在戏内,怀揣着情话陷入了“被锯脚脚”走投无路。一句话,把一个人对情的渴望,对情的无奈,展现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还要留一半情地用“箱子病”这样的语言调侃两句,逼迫人鼓起巨大勇气来接受和释放,紧赶慢赶跟上接下来的人生之路。这种文字性格,恰好是川人乐观、幽默、坚韧的地域性格在马平文字中的印迹。
他用《塞影记》跳脱大多数人一味传情的诗意,筹建出他语言的天空。有了高处云彩流动的天空,叙事大地的人情风俗才能在天光云影中生机勃勃。
叙事策略:借鉴川剧,交叠互衬
从中篇小说《高腔》开始,马平小说的川剧元素越来越明显。他常用川剧的人物、情节、声腔作为引线,串联小说的情节,表现人物品格和叙事主题,晕染浓厚的地域色彩。《塞影记》不仅延续了川剧传统元素的叙事作用,还精道地推进了对川剧叙事的借鉴。他在小说中对川剧的运用,突破了单纯借用川剧元素点缀、串联、架构故事,成长为以戏剧艺术“虚实交叠”为主的“交叠互衬”动态路径,来铺设影子世界的亦真亦幻。
在《塞影记》中,反复出现川剧《翠香记》和《摘红梅》,两部剧都是书生和小姐的故事。《翠香记》中,丫鬟翠香本是戏中人,是小说中援引的虚构角色。而小说叙述的实际中,存在了四个不同的“翠香”。其中三个是小名为翠香的梅云娥、丫鬟丁翠香,和被丁大爷错认作翠香的虞婉芬,她们都是雷高汉情爱世界中存在过的“翠香”。这三个翠香交叠在雷高汉生命的舞台上,马平把她们推上“戏台”,用她们演绎了“戏中戏”,是第一层人物的“虚实交叠”。而第四个现实中的翠香就是温寒露,她容貌酷似梅云娥,与景三秋相知相恋,是小说重要叙述者景三秋的“翠香”。马平让温寒露和景三秋探讨、评价雷高汉的人生和文学创作的价值,如同亲眼目睹雷高汉戏剧般的人生经历,并不知不觉成为戏中一角。这是观看“戏中戏”的链接,形成了第二层的人物“虚实交叠”。而雷高汉、景三秋和作者自己,扮演了戏中书生的角色,这是第三层的人物“虚实交叠”。
五个翠香,三个书生,虚虚实实,交叠互衬,串联起戏剧与人生、梦境与现实。这种叙事方式,是戏剧常用的抒情方式,被马平用得纯熟自然,锻造出小说奇特的境界。
马平不仅让读者熟悉了中国传统戏剧中才子佳人的故事,还对才子佳人的故事有突破。他将传统戏剧故事叠加在雷高汉的生命中,演绎才子佳人的真情,只不过佳人是天生的,而“才子”是养成的。所以,雷高汉终其一生都在学“字”,致力于为他的翠香写一首情诗,回报同名化为“翠香”的女子们的深情。到这里,我们突然发现,作者笔下那段鬼火,让所有女性都变成了拥有统一代号的鬼火,那是雷高汉一个个暗道重回的理由。戏子、丫鬟和小妾的故事身份,居然绕开了川剧中佳人必是小姐的套路,颇有意味的身份转折,是马平对戏剧和传统精神的思考所做出的努力。温寒露对梅云娥相貌的还魂,与景三秋的相恋,也和传统中的雷高汉英雄救美情节形成反转,年轻的他们相互吸引,历变成当下没有牵绊、平凡而隽永的爱情。
虚实交叠中,马平将读者、作者和叙事主人公联系起来,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发问。他随雷高汉和景三秋一起,把人生的前因后果梳理之后,豁然发现了个体生命际遇的不可确定性,居然能造就如此绚烂的生命标本。每一个充满个性的标本,终于可以独一无二地展示出平凡人“小传统”的不可替代性,与容易被湮没的常态。那么,雷高汉的人生经历,此刻,也与千万个如他一样的平凡人交叠互衬了。
故事里的人在命运浮沉中,对珍贵的人与事,时而得到,忽而失去。因为形象迭加,虚实绵延交替,瞬间和永恒的流变,那些在月下辰星中徘徊而过的一切,立马有了洞穿人心的力量。作者仿佛在启示读者们,人们在生命长河中的机缘各有不同,但是在机缘中成长为值得叹息的叙事标本,那或许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所以,通过“交叠互衬”,作家成功地将人物、故事、生命、虚实,汇聚到《塞影记》的时间流中。人生经验的单元在梦幻与现实中形成光与影的舞蹈,在文本中建立起一个影子王国。因此,读者在读到这些影子时,总能感受到马平,叙事时是一块块花田摇曳,抒情时是一片片花瓣飘零的美感。
那么,探讨爱与恩义的机缘后,普通单纯的底层叙事被超越了。而这一切技术性的处理,都来得静悄悄,静气振荡在文本中时,整个小说就不会因人物、情节的繁多而拥挤,反而获得了巨大的活动空间和行动自由。
当然,“交叠互衬”的写法并不是马平发明的,而是深深嵌入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传统叙事中的技巧。这种叙事技巧,能够让文本具有超强的时空包容性,最大限度地开启叙事的强度。不仅如此,这更是人的思维和成长的一条金规玉律。生命中的顿悟和渐悟,就在“交叠互衬”发生时。从《诗经》的重章叠句,到《红楼梦》的真假虚实,每一次相似的情境,唤醒的都是全新的感受,驳杂的思维总是在人生交替交接的阶段达成和解。
日常生活的“交叠互衬”,与文学文本“交叠互衬”,显示出中国传统美学对马平的滋养,他把这份中国传统美学的滋养都浇筑在《塞影记》众多的写作尝试中,显然是宝贵而有成效的。
叙述介入:借字还魂,写作超越
马平在《塞影记》中,用新事中的“我”与温寒露,旧事中的雷高汉与“翠香”们,凝结成历史和现实的两条线,定型出一个充满爱意的心形,将影子王国建立在爱心的中央。这是作家通过雷高汉艰苦卓绝的识字经历完成的。这个独一无二的识字过程,是全书的亮点之一。
书中放牛时自说自话的雷高汉,一生都在不识字的焦虑之中。因不识字,长期生活在包松月“死也不嫁”的自卑中;因不识字,间接害柳鸣凤失去丈夫;因不识字,被调走导致梅云娥的死亡;因不识字,无法参透女儿的身世;更是因为要识字,导致丁翠香和虞婉芬的离世。
认字的过程,是雷高汉一颗一颗日出如露,一步一步夜月为霜的历练,是他对女儿和生命意义的寻找。他兜兜转转,只为读懂一首诗,读懂一个女人为他延续生命的最大爱意,读懂另一个女人为他刻骨铭心地“汉子哥,我能为你去死”的誓言。一段段情,因为字而相认;一个个人,因为字的交叠而重逢。字的守护永恒不变,不管人事如何变迁,都能让主人公们跨越生死而相遇、相认、相亲、相守。那些逝去的生命和爱情,在字中永生。这条文字铺就的“暗道”,能让雷高汉和读者,到他们想到的任何人身边去。
认字,终于让主人公雷高汉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为佳人们赋成诗歌,使他归位到传统戏剧故事的落难秀才的读书人形象,用行动匹配上了那些对他付出真情的女性。
马平用雷高汉认字的过程,其实展示的是艰苦写作的塑型过程。雷高汉和景三秋都是重要的叙述视角。双重叙事中,雷高汉是亲历者、讲述者,景三秋是观赏者、共鸣者。故事的内圈雷高汉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一段话一段话地向景三秋吐露,是《塞影记》的故事重启的过程,更有作者对民间口头文学的思考;故事的外圈,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把倾诉者的故事序列化、真实化的过程,是所有文明、文化等不可捉摸的精神实物化的过程,更是作者对创作的思考。在内外圈轮动的叙述过程中,小说被填充为爱情、恩义和人生等隐蔽的秩序,读者拥有了驾驶驱驰的方向盘,而书中被滚动、碾压过的个人生命痕迹,终于和读者自己的那条一起,形成瞬间交汇的光芒。这一层光与影,是作者、故事主人公和读者通过一起认字、读文,共同完成的。有了这些相认的字,情人就不会走散,历史就不会遗落,作者和读者就有了交流和互动,永恒和超越。
所以,书中的书写,为主人公带来被铭记的安慰。书写者的记忆,也“想象地安居”于某个梦想的世界。用词语站回有特定意义的“那一刻”时,死亡和别离,就不能够占据人生的悲剧了。最后用一个温暖的方式拥抱了整个世界,这正是马平小说的意义之一。
除此之外,书生的养成和相遇,是在作者的介入中共同完成的。《塞影记》中,作者创作的影子时时闪现。书中的“我”和汉子大爷探讨写作的细节,就是作者与故事人物之间有商有量的共同决策。人物不是孤单地完成了自我,而是在作者的关心、爱护和扶持中,完成了自我形象的塑造和生命形式的流转。
书中乱入鸿祯塞的作家“我”,也常常与温寒露讨论《铁皮鼓》等作品,体现出作者致敬经典的心意。这些都是书中作家景三秋和作家马平写作状态的真实反应。通过这样的方式,马平得以在时光中审视和倾听、回溯和冥想“写作”这件事,与书中人物的生命活动平行交融,在“他性”中发现、锻造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全新的现代书生。
关于男权、死亡处理和时代疼痛的思考
作为一名女性,我不得不对马平小说中的女性们多加注意。男作家们普遍感动于磷火情节——雷高汉痛苦地在黑松林“戏台”高高低低地呼唤两个爱人,最后将她们合葬在暗道中。而正是在这个花费笔墨的地方,把所有女性质换成了相同的符号化名字——“翠香”。
如果让梅云娥和丁翠香选择,她们如此和谐的几率实在很小。因为每一个女人都不想成为另一个女子的影子。她希望,自己最多只能是爱人的影子。两团火烧在一起,会让爱过的女人们都伤心,合葬的应该是爱人,而不该是“姐妹”。合二为一,方便了男子气概的纪念,是典型的男性视角。在书中,马平也不停地让雷高汉交替地抚摸手帕、呼喊翠香,却没有让他将骨灰放进暗道,作为对爱人最后的陪伴。虽然,这也是古典爱情中男女阶层的真挚表现。但是真挚,不应该点到观念为止,而应该发展。《塞影记》中的女性,除了柳鸣凤之外,多数顺从而被动。她们多半处在被观赏的地位,身不由己。作家并没有给她们道具之外的更多意义。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可能更容易让《塞影记》刻骨铭心。作家的古典情结,也许需要很多其他因素来为他的小说加持。
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同样是写老人的一生,余华的《活着》冷峻,马平的《塞影记》温暖。他们两人同样倾注了很多个人情绪在作品中,为什么要让主人公们,在没有观念和历史的冲突中,那么容易地以死终结故事,使人措手不及呢?
时代的变迁,也许是有意回避,而顺手滑过去,并未穿刺进有深刻内涵的时代之痛。人生和时代的压力只是用换一个女人的方式来缓解,并未再现主人公难得的反思与自觉。
当然,要求一个作家面面俱到,确实为难。不过,正因为他的典型特色养大了读者的胃口,才让人更想有进一步的要求。
好在,《塞影记》赋予雷高汉长久的生命线,让他识字,在生命的后三十年活成了个人与时代的“史官”。马平在这段生命史记中,借助川剧承载了属于蜀人的爱恨生死,为中国叙事美学的发展起范。最终,他干净节制的性描写、死与爱的长久纠缠,在“交叠互衬”的诗意抒写中,让读者“冰释前嫌”,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