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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解这个园子,你就不会明白什么才是我们

萧萧语声: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的真实,如果硬要说有,那也只是我们对各种现象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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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市井百态,概括起来,不过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八个字。就像是生活中的我们,并没有大奸大恶,但漫长的成长历程,却足以使每个人都深陷欲望的漩涡,进而在无边风雨的融蚀下,慢慢变成一副油腻腻、烂糟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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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穷其一生,你发现我们最终的归宿,竟然都是沉重的肉身,以及油腻的生存,这样的结果,难免会让人感觉气馁。有心人早晚会明白,归根到底,是我们赋予了这个世界所谓的秩序与意义。比如,用文学的手段——塞万提斯探索冒险,福楼拜发现日常生活,普鲁斯特想留住逝去的时间,《金瓶梅》洞悉欲望。对此,《红楼梦》提出的问题却是:“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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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只有理解了大观园,才能掌握作者曹雪芹用心良苦,或者《红楼梦》的要义与精髓。你看,《红楼梦》的故事,其实开始于宇宙洪荒。曹公架空朝代,开篇便是远古神话:女娲补天、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西方灵河岸赤瑕宫、太虚幻境……事实上,故事发生在哪朝哪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文化时空是全新的——天上的太虚幻境,人间的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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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许多人来说,大观园是陌生的,因为它里面有我们未曾经历的生活;但同时也是熟悉的,因为那里面就有许多人曾经拥有,却终将失落的世界。这里面当然也有“现实的世界”——从东府的贾珍贾蓉,到荣国府里的贾赦贾琏,王夫人、邢夫人、赵姨娘、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何婆子夏婆子们……都有某种我们熟悉的中年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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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中,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从贾珍贾蓉父子的风格可见一斑;贾赦一大把年纪,还惦记鸳鸯,邢夫人居然跑去说媒!还以为鸳鸯会把姨娘当成荣耀。贾琏呢?离了凤姐便生事,又是多姑娘又是鲍二家的,书中唯一“丑态毕露”的云雨之事,就是描写他的……他们的世界,填满了欲望和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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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贾政则是另一类中年人的代表:规规矩矩,却意兴阑珊。他曾被当成假正经很多年,其实他是真正经:“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这是我们最熟悉的中年形象——沿着前人的老路,捧着圣贤书,目光笔直,一路走下去。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再告诫孩子:“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现实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活成了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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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就是在这种中年油腻气息的重重围剿中,拔地而起了一个大观园。对大观园,有人看见阴谋,有人看见悲剧,但本文却更愿意看见爱、美和自由,以及此间的少年。你看,大观园的生活是从这里开始的——春日,宝黛一起在桃花树下读禁书、谈恋爱,明媚动人。黛玉听见梨香院里的歌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不觉心痛神痴,站立不住……爱、美和自由全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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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现在这个时代而言,意义早已模糊,爱情也在变轻,甚至被解构了。但曹公笔下的宝黛之爱,既有神性,又有日常生活中毛茸茸的质感,明亮纯粹,带着强烈的清新之气。那天,宝玉来到潇湘馆,在窗外听见黛玉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原来黛玉一边在床上伸懒腰,一边细细长叹。紫鹃给他端茶,他一时忘情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话,原本是《西厢记》里张生对红娘说的。但黛玉听了,却哭了,说这是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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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另一本名著《金瓶梅》中,也有类似的场景,那是潘金莲跟女婿陈敬济偷情的片段。陈敬济去找金莲,至门首,听金莲娇声低唱:“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两个场景,形同魂不同。宝黛之爱,天真清透,美好无匹。而金莲和陈敬济,情也?欲也?中年人的世界里,爱情复杂而晦暗,真是一言难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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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中年人的爱情是这样的:有套路,没内涵,甜滥油腻。而曹公最反感这些,他开篇便借顽石之口,批评这些才子佳人是风月笔墨,荼毒心灵,“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后来更让贾母借《凤求鸾》,痛扁一番。尽管如此,曹公也不回避现实——在大观园里,理想与现实,少年与中年,我们应该成为的样子与我们最终活成的样子,一直在做着微妙的对抗和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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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紫鹃假称林姑娘要回苏州,宝玉为此急火攻心,他对黛玉的爱情,其时已大白于天下。但贾母却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薛姨妈更以兄妹情谊解释:“并不是什么大病……吃一两剂药就好了。”如此一往情深,遭遇的却是鬼打墙——没人指责,但所有人都反对;没有敌人,却处处都是敌意。这多么像是我们每个人时下陷入的“无物之阵”——大多数人以现实的名义结成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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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的悲观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相互碰撞,必然会造成悲剧的产生,根本就不可避免。不过,欲望本身并不是罪,狭隘才是。欲望无关善恶,而狭隘,却能带来灾难。中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狭隘,以及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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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说:“女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丫鬟春燕对此不解:“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难道进入了婚姻,成了中年人,就变了质?难道这是生命的必然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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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总有例外,这中间,当然也会有人摆脱这个魔咒,比如平儿、香菱和王熙凤,还有刘姥姥。事实上,她们都跟大观园有着深刻的精神关联——平儿判冤决狱,情掩虾须镯,曹公说她是“俏平儿”;香菱一心学诗;凤姐是大观园的守护者,她维护宝黛,曾发出“一夜北风紧”的哀音;而刘姥姥,更是在贾家败落后,赴汤蹈火,救出了巧姐。她们活得通透、有力,懂得大观园的珍贵。对她们,年龄从来都不是障碍,更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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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是典型的中国人,在她身上,就有我们的爱与怕,更有我们的集体心理与生存密码。她不动声色匍匐前进的姿势,上承老子的“以弱胜强”,又有三国式的隐忍和算计,最为中国人认同,所以很多人喜欢她。但她没有青春期,好像一生下来就老了。相比之下,宝黛们是多么罕见——在薄情的世界里,他们满怀深情;在战战兢兢的世界里,他们敞开肺腑。这不仅是勇气,也是自由意志。可惜,这样迅猛英气的少年,在我们的文化里,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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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承认,在中国式的人情世故里,从来都缺少真“情”的位置,中国传统文化也没有青春期。孔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喜欢听话的颜渊,不看好刚强的子路;老子认定世界残酷,信奉“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强梁者不得其死”;释家四大皆空,欲望都是苦,寻求寂静涅槃。就这样,儒释道与权力合谋,打造了俯首帖耳、垂垂老矣的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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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中,黛玉在唱《葬花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听到后,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这是大观园,也是中国文化的高光时刻——这两个人能从生看见死,于繁华看见衰落。这也是觉悟——既然人终有一死,不如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鲜烈、丰富而充满勇气的人生来。看清不自由的处境,就是自由的开始。他们是怀抱必死之心,热烈去爱的。他们相爱,写诗,元气淋漓,内心丰盛,大观园由此成了一个诗意、丰盈而独立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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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贾母都被这个世界感染,众人吃螃蟹赏菊花,她悠悠地回忆儿时。欢乐之际,平儿不小心抹了凤姐一脸蟹黄,什么老少尊卑、规矩礼仪,全部退隐;海棠社、菊花题、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杏子阴假凤泣虚凰、香菱情解石榴裙……还有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都喝醉了,唱个不停。每个人都是此间少年,是真正的美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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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什么?诗是觉悟,是暗夜里的微光,能照亮生命,救赎自我。在这点上,曹公最懂。他让大观园有诗社:海棠社、菊花社,写梅花诗,桃花行,咏柳絮词……他们是真正的文艺青年——时刻保持感受力,保持着惊奇和爱的能力,能被别人熟视无睹的事物感动,这是多么宝贵的天性啊!但在世人看来,他们都是无用之人。写诗有什么用?黛玉葬花有什么用?“湘云醉卧”“晴雯撕扇”又有什么用?然而,我们何以为此心醉神迷?因为我们知道:正因“无用”,才有爱、美和自由,大观园才独一无二,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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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不是吗?所以,尽管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姿态,但曹公格外珍视那些旁逸斜出的人。贾雨村列过一个名单,从陶潜、阮籍、嵇康、刘伶、到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再到卓文君、红拂、薛涛、朝云……有诗人,有隐士,有君主,有文青,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无法被归类,拒绝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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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就像进入了一条隧道,活得窄迫,荒凉。这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和天上的星辰逐渐断了联系,并持续远离。而大观园,却是距离天上的星辰最近的园子。但它从一开始,就隐含了“失乐园”。黛玉第一次葬花,她告诉宝玉:不要把花撂水里,这里的水干净,但流到外面,就脏污了,不如埋在土里,随风化了,岂不干净?这也是一句谶语——生命终究是悲剧,大观园也不会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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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绣春囊的出现,大观园开始被查抄,进而风消云散:晴雯被撵,司棋、四儿也被逐,芳官藕官们执意出家。第二天,宝钗也匆忙搬出。曹公满怀柔情缔造了它,让我们破天荒第一次看见了爱、美和自由,看见了他们在不可能的世界里,活出了可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大观园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它是我们本来应该拥有的人生。然而,曹公还是亲手毁灭了它,他见证了生命的繁华,却眼看她们凋零;曾拥有一切,最终却失去一切,这是多么丰富的痛苦!这是他的残忍,他的清醒,也是他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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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相信现实逻辑无比强大,但请不要为宝黛代言。如果你心中有大观园,就不会背叛自己;有过大观园的岁月,就可以打败时间,甚至,打败死亡。大观园崩塌,是悲剧。遗忘她,否定她,则是更深的悲剧。大观园本来就是我们应该活成的样子。曹公通过大观园,重新定义了生命,也定义了成功与失败:一切都成空又如何?即使老了,残了,也因爱过,活过,感受过美和自由,而内心通透,绝不油腻。愿你我两鬓斑白时,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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