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忆语》卷一记录了冒襄和董小宛相识、相爱，终成眷属的全过程，颇多曲折。其中董小宛二十七日以身送别冒襄表现了董小宛爱之深情；董小宛为赴金陵之约，孤身挈妪，买舟自行，途中颇多艰难凶险，表现了董小宛性格之坚毅。这两则事故让我感动不已，放之其时，做到董小宛那样的，能有几人呢？董小宛，真奇女子也！
比之董小宛，《影梅庵忆语》卷一中的冒襄则是个寻花问柳、自私的文人。冒襄科考之余，流连烟花青楼之地，是为寻花问柳；见董小宛“责逋（欠人钱财）甚众”，则坚拒之，拒之成功后，“如释重负”，是为自私。
《影梅庵忆语》为回忆性散文，有自传性质。其写寻花问柳是当成文人一桩雅事来写；又写陈圆圆、董小宛如何深情相许，则又是在显摆其风流倜傥之韵事。呜呼，明末江南文人之堕落，纵情声色，全然没有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儒家文人之风范。如此看去，冒襄比那些“兰陵笑笑生”们的趣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影梅庵忆语》对明末清初离乱的社会现实有所反映，比如襄阳城破，冒襄为其父奔波；比如陈圆圆被人掳掠，等等，虽然着墨不多，但从侧面反映了那段兵火、混乱的现实生活。
另外，我看到现今很多关于董小宛冒襄的爱情故事大多也是脱于《影梅庵忆语》，然而出入差错不少，我想，可能是对《影梅庵忆语》理解不够透彻的缘故，因此，为了勘误，为了让董小宛冒襄的故事已原来的面貌走进读者的视野，我将试着对《影梅庵忆语》卷一进行翻译，错误在所难免，不当之处，望大家批判指正，以为共赏。
卷一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内屋深屏，贮光阒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谱，神女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已。
生于狎昵的情爱，（因）狎昵则无所不修饰（情爱）。缘由修饰着的（狎昵）情爱，天下少有真正的可以称为情爱的。（或云：天下少有真正可爱的人。）况且内屋深屏，贮光阒彩，（指闺中情事隐秘）只凭借雕心镂质的文人描摹想像，幻想着谱写出（一部部）麻姑神女的放浪传记。（指明末情艳小说的流行，如《金瓶梅》等）近来好事者假借雅正文字、诗文（篆、诗，代表雅正），侈谈奇情离合之事，（明末将艳//情说成奇情，以掩盖YIN//秽之事实。）于是使得西施、夷光、文君、洪度，（指好事者将这些美女也编入奇情离合的故事中）人人闺中都有（奇情离合）这样的书，这又是闺秀的奇大冤屈，（指将西施、夷光、文君、洪度等美女编入奇情离合的故事中让这些美女蒙受了羞辱冤屈。）（实际上是）贪图虚名的恶劣习气罢了。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又字青莲。（古人不仅有名，还有字。）籍贯为秦淮，（后）迁徙到吴门。在风尘中虽然有艳丽的名声，（指在青楼为妓）然并非她的本色。（青楼为妓）不久就矢志跟从我，嫁入我的门庭，（她的）智慧才识，种种开始显露出来。
这（入吾门）九年中，和上下内外大小人等相处，没有忤逆、离间的事情发生。她辅助我著书，（陪伴我）隐遁；她辅助我的正妻精于女红，亲手汲水舂米。（指操持家务。）到了（家庭）蒙受灾难遭遇疾患的时候，她也莫不是履险如夷，茹苦若饴，（指生活艰险，董小宛却不畏惧，处理得当，如履平地；生活虽苦却不埋怨。）这就是全部的她。现在忽然死去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她死掉了，（从而导致）我也（感觉）死掉了一般。只看见我的正妻孤独无措的样子，（她）看着左右人手，茫然不知所措。上下内外大小之人，都悲痛万分，认为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了。把她的美好的品行言传给大家，听闻者莫不感叹，都说文人义士也匹配不上她。
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干饰？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来，不缘狎昵。余年已四十，须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于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倘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燕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我专门写了数千言哀辞来哭悼她，但受限于声韵不能完备叙述，（所以）又简约纪录她生平大概。每每沉痛思念她的一生，与她共度的九年光景，一齐涌上心头，浮塞眼前，纵然有吞鸟梦花般的心手，（指高超的文笔）也不能追述（那等美好）。区区含泪的笔墨文字，枯涩黯淡削瘦，无法尽传其中的爱意，哪里还有什么夸饰。况且她侍奉我，自始至终（凭依）本心，不是缘由狎昵。
我年纪已四十岁，须眉如戟。（指华年已过，俊貌不再。）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说我（一心）看着锦绣碧纱，笑看着我。（指冒襄年轻时，多流连烟花锦绣之地。眉公先生一笑瞠若，大有劝诫之意。）难道到了现在，我还效仿轻薄者胡乱编写情//艳史，欺辱地下的人吗？倘若深信我的人，因为我（的文字的缘故），从而了解到她果然不同常人，那么就（请求上天）赐予我鸿文丽藻，（这样）我才得以报答她，她死了也就没有遗恨，我也就没有遗恨了。
董小宛己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留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颃者，有沙九畹、杨漪照。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日：“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花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己卯初夏，到白门去参加科举考试，（期间）会晤密之，（方以智字密之。）密之说：“秦淮佳丽中，近来有一位美人，年纪（正当）绮丽，才艺姿色冠绝一时。”我寻访她，（被告知）因为厌倦纷华，（她）带领全家去了金阊。接下来，（因为我）科举落第，便浪游吴门，多次去半塘寻访她。那时她逗留洞庭，还没有返回。名气与她差不多的青楼美女，有沙九畹、杨漪照。我日日游戏于（沙九畹、杨漪照）两美女间，虽然近在咫尺，却独独没有见到过她。
将要归回之际，（我）又去了一次，希冀能见一面。她的母亲秀丽贤惠，对我说：“你数次来过了。（这次）我的女儿幸好在家，薄醉中，还未酒醒。”然后稍微停留片刻，她的母亲又出来了，（只见）从花径中扶着她，靠近栏杆与我会晤。她面色红晕，脸上荡漾着浅淡春色，醉眼顾盼流转，容貌绝丽，神韵天然，（因为醉酒，行动有点）懒慢，（她）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对她的容貌仙姿）惊叹不已，倾爱不已。（因为）怜惜她疲倦，（所以）就（匆匆）告别归去。这是（我们）第一次美好的会晤。那年，她才十六岁。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公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回，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而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丘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
庚辰年夏季，（我）留滞在影园，想要过去再访她。（这时）有客人从吴门来到这里，（询问客人，）得知她去了西子湖，又往去游玩黄山白岳，（所以）就没有去过访了。
辛巳年早春，我去衡岳省觐。由浙江路途出发，过半塘的时候，问询得知她仍留滞在黄山。许忠节公要赶去粤赴任，和我一起乘船而行。突然一日，他赴宴归来，对我说：“这里有个姓陈的美女，（此美女就是秦淮八艳中的陈圆圆。）擅长梨园之艺，一定要见上一面。”（于是）我辅助忠节公驾舟数次往返，（才）终于见到了。陈圆圆，淡雅有神韵，体态丰盈，身材冉长，衣椒茧时，背顾湘裙，就如同飞在烟雾中的孤鸾。那一日正在演绎弋腔《红梅》，咿呀啁哳的调子，如同玉珠落到盘中，陈圆圆优美的身姿回旋，如同出岫的白云，（看的听得）让人欲仙欲死。
漏下四鼓时分，突然就刮风了，（我和忠节公）想要驾小舟离去。我牵衣，约定和她再次会晤。她回答说：“光福的梅花（正在开放），如同万顷冷云，你明日偕同我一起游玩，可好？这样子，有半月的时间。”我迫于（去衡岳）省觐，告知不敢迟滞逗留的缘故，又说：“（待我）南岳归来，当最迟在虎丘和你相会在丛桂林中。”大概计算归期，八月可返回。
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游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会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赠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统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
我告别而去，恰好在观涛日侍奉母亲回来。（通过此句，冒襄去衡岳省觐，应该是去探望父母，顺便接回母亲。“观涛日”应该指钱塘江的观涛日吧。）到了西湖，因为家父调离已被攻破的兵火中的襄阳之事，（明末，农民起义军四起，此文中说“已破之襄阳”是指张献忠破襄阳之事。前文中有“辛巳年”，即年。）心绪如焚，（向人）问询陈圆圆之事，（告知）则已经被窦霍豪家窃掠而去，（窦霍豪家非实指，乃权势人家泛称。）听闻后，心中一片惨淡。等抵达阊门，江水枯浅，船被胶着，离关口还有十五里，都是水浅船搁不可以乘行。（期间）偶然会晤一友人，和他对谈中，我感叹“佳人难再得”。友人说：“你错了，前面被豪家劫掠去的美女，又被赝某聚势劫回来了。美女藏匿之处，离这里很近。（我）与你一起前往。”（后文有“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动劫之”，此处说的当是此事。）
到了后，果然得见，（陈圆圆）如同芳兰养在幽谷中。（我和陈圆圆）相互看着，然而她灿然笑着回答说：“你来了，你不就是在雨夜舟中订了芳约的人吗？你的殷勤让我感动呀。（我）惶恐害怕不能和你再次相会呢。现今（我）几乎入了虎口，（终于）得以脱身，重新见到你，真是天大的幸事。我居住的地方甚为僻静，又长斋，茗简炉香，（指环境优雅，有情调。）在明月桂影之下，有事和你商议。”我因为母亲在船上，江河之中多有阻梗，（于是）率领健壮的男儿百余人一起护行，都赶往河干，急切的想要返还。刚到黄昏时分，（就听到）震耳的炮械声，击炮声如同就在我的船旁边，急忙往回驰返，在河中有贵重人家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决了，才离开。自此我不再登岸。
陈圆圆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回：“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回：“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于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昆堂上画锦旋。”余答曰：“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
第二天，陈姬（陈圆圆，下同）以一身淡妆赶到，请求拜谒我的母亲太恭人。见面后（她）仍然坚持订约（让我）过访她家。
到了晚上，船仍然在河中遇到阻梗，（我）乘着月色前往。相见了，（她）卒然回我说：“我脱离樊笼，想要择一人而事之。终身可以托付的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适才见到了太恭人，（感觉）如春云覆在身上一样舒暖，如饮甘露一般甘甜。真得了上天的眷顾。你不要拒绝我！”我笑着回答：“天下没有此等容易的事情。况且我的父亲在兵火之中，我归，当弃绝妻与子，和父亲共患难。两次过访你，都是（因为）路遇阻梗无聊闲步罢了。对于（你的）突然的言语，我感到非常惊讶。即使果然如你的言语，我也当塞住耳朵（没听见），坚决谢绝，不要徒然耽误了你呀。”她又婉转着说：“你倘若不嫌弃（我），（我）誓言等待你锦衣归来。”（指等待冒襄接父亲平安归来后，与冒襄共结连理。）我回答说：“若那样，定当与你践约。”惊喜中嘱托，絮絮言，不全部记录了。（我）当即作了八首绝望交付给她。
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谢陈姬。盖残冬屡趋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动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是晚壹郁，因与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至襄阳，便解维归里。
归去，历经秋冬两季，万状奔驰。（指不敢怠慢，兵火中，十万火急。冒襄是个大孝子，为父亲的事四处奔波。）到了壬午仲春，都门政府的诸多官员，（终于）体恤奔劳人的辛苦，可怜独子的苦楚，施以援驰，让父亲调回到离家乡近的地方，（并）首先（将消息）告诉了我。（量移：官员被贬谪远方后，遇恩赦迁距京城较近的地区。这里指迁距家乡较近的地方。)当时，正在毗陵，听到后，如同一块巨石从心头移去。因此便去了吴门，（想要）致歉陈姬。自从去年残冬以来，（她）屡屡（来信）催促我，（我）都未能及时回信。到了吴门后，则（发现）十日前陈姬又被窦霍门下客用势力威逼劫掠而去。先前，吴门有狎昵之人，哄聚千余人，哗然劫回了她。有势力的豪家又用大言挟持欺诈，又不惜用数千金贿赂。地方唯恐遗留祸患，被劫回后的陈姬又被势家劫纳而去。
我到（吴门），万分惆怅。然而，以严父的患难为最急要之事，辜负了一女子，我没有遗憾。那晚十分郁闷，因而与人觅得一舟去了虎疁夜游。第二天，派遣人去襄阳，（派人去襄阳，应该是为接父亲。）便驾船回归故里。
综合以上，讲了：
冒襄和董小宛的初认。冒襄和陈圆圆的完整故事。冒襄和董小宛的故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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