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兰藉文化红楼梦研究收录于话题#桐语红楼34个
作者
雪桐
离年越来越近了。家家户户都在为了这个一年一度最重大的团圆节日，或大张旗鼓，或见缝插针的准备着过年的用度。吃的、用的、玩儿的，为自己小家准备的，为长辈大家们准备的，走亲访友需要的，儿孙子侄必要的……
这么掰着手指头算起来，还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些时日，慢慢备齐。
《红楼梦》中的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单单荣府就有三、四百口子的人。过年所需用度，就成了可想而知的庞大和庞杂。如此难办的年货，贾府是如何操作的呢？
首先，我们要溯源一下贾府的国公老太爷们。宁国公和荣国公都是武将出身。他们沙场建功立业，跟着自己的主子打下了清朝一片江山。兄弟二人从此也得到了国公的封号，给贾府之后的百年基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得到如此高殊荣的同时，也得到了很多土地和房产。京城地域有限，所以，一般来说，皇帝给臣子们的封地都在京城以外。贾府的封地从书中看来，应该是在关外的。
判断的依据有二。一个是乌庄头进贡的礼单内容，这部分我马上就会详细地解释，各位别急；我先来说说这个第二点，也就是根据乌庄头自己有关运送过程的自述，我们推算而来的。我们先来看书中的原文：
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
乌庄头说他在路上走了“一个月零两日”，这也是十分真实的历史情景的再现，并不是作者随意编造的一个日子。当年，是有相当数量的“乌庄头们”定期到京城送货的，平原地区，都是套大车走陆路。
曾有学者考查过这条运输线，说是大约二十天左右可以从盛京到京城的。那么，如果如乌庄头所说，赶上了四五尺深的大雪，又“一暖一化”，路自然难行。一个月零两天，就成了小说中的写实部分了。由此也可以反推出，乌庄头是从关外到了关内的，那么大的雪，也真的只有关外东北才能得见的。
这段话更重要的一点是说明了贾府过年的年货是来自于自家的庄上，都是自己封地上的出产。那么，都出产了些什么呢？乌庄头的礼单，详尽而明确，不仅有名称，还有数量，历来都成为红学爱好者津津乐道的一部分。我们就来详细看看吧。
乌庄头的礼单给我的最初印象并不来自于文字，而是来自于影视剧。87版《红楼梦》电视剧中对此段文字有完整的呈现。
我至今仍记得，贾蓉站在台阶上，大声唱诵礼单，贾珍“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一边听着礼单的内容，一边和乌庄头“打太极”。那对话，真是生动啊。
看电视剧时，其实就看了个热闹，回过头来读书时，我曾详读过这份“礼单”，不禁咂舌。因为里面所列之物，珍稀少有，且颠覆我脑海中的固有模式。套用当下的一句流行语，就叫做“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吧。
我们先来看一下“前三甲”：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
这是带有明显东北特色的野生动物。放到现在，都是保护动物，一个也不能出现在餐桌上。但是《红楼梦》的时期，这些都是常见的可食用的野味儿。
清朝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射围猎是必备的技能，尤其是贵族群体。獐狍野鹿，就是围猎中最主要的射杀对象。书中不止一次提到过鹿或鹿肉。
贾兰在园中拿着小弓小箭追鹿，和他的叔叔宝玉还有一番对话。大概意思是说，不学习的时候，我也练习练习射箭。由此可见，即便早就不用征战四方，但清朝贵族对于弓马娴熟是作为必备要求而存在的。射鹿，是最常见的场景之一。
还有，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这是非常精彩的一回。大家凑在一起吃烤鹿肉。薛宝琴一开始还不敢吃，说“怪脏的”，后来禁不住怂恿，尝了尝，觉得很是美味。宝琴是南方姑娘，应该是很少见鹿肉的，更没见过明火烘烤这样的“野蛮”吃法。
烧烤是烹饪的最原始技法，而鹿肉，这种非常北方的食材，用烤的方式加以呈现，让作为读者的我们在领略到扑面而来的香气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所以，作为贵族的贾府，对鹿肉的需求成了日常刚需，而“三十只”的数量，也就不觉得多么庞大了。獐子和狍子也是从属于北方的，体型要比鹿小，所以数量自然比鹿更多。
再接下来是各种猪和各种羊。
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
最好奇的应该是暹猪，其实就是暹罗种猪。据说是吃米长大的猪，很珍贵。薛蟠生日时，请宝玉和一干人等吃酒，席面上也出现了这种猪。
汤猪和汤羊是没去皮和毛的猪和羊，顾名思义，专门用来熬汤的。龙猪是一种瘦肉多肥肉少的猪。野猪野羊感觉很像我们现在说的放养的猪和羊，每天运动多，吃的天然，肉质会更好。家腊猪是在腊月里腌渍的猪肉，家风羊是将羊杀死后，不煺毛，不剥皮，只把五脏取出，将五香盐料放进肚里，风干，叫做“风羊”。腊猪和风羊前头都加上一个“家”字，是为了说明，都是家养的，自家出产。
再往下看，出现了一个稀罕物——鲟鳇鱼：
鲟鳇鱼二十尾，各色杂鱼二百尾。
这种鱼分布于黑龙江、乌苏里江和松花江下游、嫩江等水域，学名达氏鳇，是白垩纪时期保存下来的古生物，曾与恐龙在地球上共同生活，素有“水中活化石”之称，是鲟鱼和达氏鳇两种鱼类的总称，由于人们常将两者相提并论，所以统称鲟鳇鱼。[编者注：资料参考自网络]
这种珍贵的鱼如今已不复得见，当年也是进贡皇上的上品。《红楼梦》不同版本在此处数量上有分歧。有“二个”的，也有写作“二十个”的。我觉得，应该是前者更可信。因为，据说鲟鳇鱼成年鱼的体重可达公斤，是我国淡水鱼类中体重最大的鱼类。所以，数量为二，已是难得的了。
礼单再往下看，我们终于看见了点儿我们觉得认识的、普通的食材了，但是数量上又一次碾压了我们普通老百姓的认知。
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
在往下，又有了些我们认得，但又觉得小小惊讶的年货。
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
在没有看这段文字之前，我确实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古人就已经开始享用此等美味了。那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过年饭桌上的硬货食材，已经在桌上结结实实地存在了至少三百年了，果然是“硬菜”。
此外还有：
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
东北山货，绝对的东北特色。聊天、看电视、招待拜年亲友的坚果类零食，三百年前，也起着同样的功效。
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
有着漂亮名字的“银霜炭”是上等选用，要一千斤，中等的要二千斤，柴炭最多要三万斤。它们都有不同的功用。最好的应该是给主子们贴身用，放进手炉脚炉里之类的。冒烟太多，弄得一手黑的，也许会用在厨房或者给下等的奴仆使用吧。不要小瞧了炭，这可是最重要的日常家用物品。
第六十二回，秦显家的顶了厨房柳嫂子的位置，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管家林之孝送礼。送的是：
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
可见，炭是可以当做礼品的。过年时，需要炭的量是巨大的，没了这些炭，再好的食材也是生的，而主子奴才没了炭取暖，都要冷飕飕。
除了这些，还有各种奇奇怪怪名字的米。
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
“御田胭脂米”是一种颜色发红的米，有香气，产量小，是进上的米。
书中后文第七十五回，贾府每况愈下时，写到过这种米。具体是说，尤氏来荣府赶上一起吃饭，丫鬟给盛的是下人吃的白粳饭，也就是我们现在通常吃的白米饭。贾母不高兴了，问为什么盛这个饭来。鸳鸯走过来解释说，这米现在不多了，都是可着头做帽子，要一点儿富馀也不能的。
由一碗饭看整个家族兴衰，曹公看似闲闲的一笔，力道却入木三分。虽管中窥豹，但也算得窥到了“全豹”。
礼单快到末尾时，我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银子。
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
贾珍对此数目不甚满意：
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不知大家如何看这句话。我总是会想起刘姥姥算的那笔吃螃蟹的账。贾府吃一顿螃蟹就二十几两银子，而这个银子能让庄稼人过一年。二千五百两，老百姓是想都不敢想的，可珍爷是皱着眉头数落乌庄头，为什么会如此？
此书开篇其实就已经交代过了，贾府已近百年，当家主事，越来越难。男性主子们的不上进，不济事，也不谋求发展，躺在功劳簿上“啃老”，无法撑起整个大家的门面，导致贾府连年入不敷出。
贾元春风光晋升贵妃后，作为她的娘家，贾府自然各方面都要升级。建了大观园画的银子且不说，单是平日里所用银钱之物，也开始水涨船高。可贾府本身又没有什么进项，大家都想方设法地从这个大罐子里捞钱，但没人想着往罐子里装钱，自然总是觉得钱不够花。这也并非我虚言。从贾珍给族中子侄分配这些年货的文字中可以见得。
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像，你还敢领东西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
贾府如今都是贾芹一类，焉能振兴，重整家业呢？
关于二千五百两，乌庄头也解释道：
“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荣宁二府作为“大地主”，怕是也缺乏管理吧。贾珍只会一味抱怨，只会朝庄上要钱要物，真真难为了劳苦的庄稼人。
“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这几句读来觉得甚是难过的。接下来也才有了贾珍和贾蓉的这番对话。
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话到此处，总有种大势已去，可当事人仍不知悔改、也不愿面对的既视感。
即便如此，狡黠的乌庄头还是会讨好一下自己的主子的。所以，礼单的最后有了这么几样小动物。
“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两只活鹿，应该就是和怡红院的两只仙鹤一起圈养的那两只宠物鹿了吧。白兔黑兔，我们现在也会当成宠物来饲养。至于锦鸡和西洋鸭书中也有提到过。
第三十回，宝玉冒雨往怡红院跑，怎么砸门都没人来开，袭人听见敲门声音跑来开门却被宝玉狠狠踹了个窝心脚，看到是袭人，连宝玉自己都吓坏了。那么，大家明明在院内，为什么不开门呢？原文这样写道：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这里面就提到了很多种类的水鸟和家禽，可见这些小动物在大观园也是被当做宠物来玩儿的。而且，她们还真会玩儿。我想，乌庄头送来的兔子、鸡鸭大概率可能会在稻香村和怡红院吧。
这长长的年货礼单到此才算结束。它饱含着庄稼人的辛苦，也藏着庄稼人的智慧，更显露出不可抑制的，大厦将倾之前的痛苦。
大势已去。至此，贾府的年货清单将会越来越短，内容也会越来越少，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树倒猢狲散”。
原标题：《礼单中的人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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