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念长安/文/05/16
平凡的世界
所谓经典,就是大家都知道是经典,但不会去读的那些书。
站在凳子上,把书架最上面的《平凡的世界》三卷本抽出来想想又放回去,又抽出来。
平凡的世界路遥承平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没有人愿意去碰触那些石头一样沉重,和着血泪的故事
这本书最初在我生活里出现,隐约记的是初一初二的春天,空气暖香。
小姑娘上学喜欢呼朋唤友搭伴走,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在看《平凡的世界》,我们俩一动一静,从小在一起。每天上下学十几分钟的路上时间,她就给我讲润叶和少安的爱情故事。
可我情感发育迟缓,心动已是工作之后,那些懵懂幽微的心境,我不懂,所以并不觉得她讲的故事动人。
那时候《平凡的世界》轰动全国,那是她正在读政法大学的哥哥的书。
她怀疑自己讲述的不好,借书给我看,毕竟是小,就记得他们开篇的零星小学和孙少平手里的黑馍馍。看过即忘,因为没有切身体会。
后来,那个有一双大眼睛,性格活泼可爱的女孩死活不愿意再上高中了,要跟着爸妈做生意。
她妈跑来让我去劝她,她很坚决,说,考大学出来还是要赚钱的,还不如老早开始,再说,我哥已经考走了,我爸妈老了身边没人,我留下来也好。
那时候,我觉得她很有主见,好孝顺。
在后来大学又读,知道的越多,看到的越来越多。
高一的时候,英语老师赵岳向我们极力推荐《平凡的世界》,往昔的回忆被唤醒,就再去读。
自以为终于到了可以读懂的年纪。学习之余,点灯熬油的看完,依然眼里只有孙少平,因为他是个学生,孙少安和双水村的故事,就像是少平的背景,隐而不显,理解的太浅,时间一长,便也就遗忘了。
今天又看,沉浸其中,含笑带泪。
《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用方言写的,用方言读,无比的顺畅,那些我听过但不知道对应着什么汉字的话,一个个排列在纸面上,亲切热辣。
故事从年开始,那一年是兔子年,离文革结束还有一年,离改革开放还有3年,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平凡家庭,取自“平安”两字的少安少平两兄弟,挣扎在自己的贫穷苦痛的人生里。
哥哥少安为了撑持贫困以极的穷家破业,13岁在考了全公社第三的情况下辍学回家,结束了自己的少年时期,在风雨历练中成为村里精干受人尊敬的后生。
田润叶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看润叶给他缝裤子的口子,针扎的他屁股一下又一下,让人伤心又欢喜。
润叶上了高中,成了公办教师,一心一意的想跟少安在一起。
没有经历过苦痛的人,是不能去苛责他对润叶的拒绝。
贫穷和身份的差异,让少安冷静到想都不敢想他会和润叶有未来。相比润叶的感性和无所畏惧,他更多的是关于现实的考量,如果真的娶到润叶,他一辈子该是多么满足,可他不能,答应润叶就是害了她一生,润叶一生都要跟着她受穷受累,她应该找一个跟润叶同一个阶层的人,他是一个农民,配不上他。
家庭的沉重负担和食不果腹的贫穷窘境,让他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对未来的幻想,他需要的是一个不要彩礼吃苦能干不嫌弃自己家庭,能生能养的农村姑娘。
那个荒诞闭塞的年代,没有人看得见未来,少安的眼睛里,吃饱穿暖有地方睡,是他最大的幸福,也是他作为男子汉对家人最大的责任。
他以为他的拒绝是成全,一片好意。
润叶,应该是那种最适合结婚过日子的贤妻良母了吧。
相比出现在少平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懵懂感情中的郝红梅,润叶更显得纯洁善良。
家庭成分不好的郝红梅上学,是有明确目标的,她是全家翻身的希望和寄托,她到县上念书,就是要寻找一个好的机会,这个机会可以是家境富裕的相好,亦或者是其他。
少平她打听过了,家里穷得叮当,跟她家一样,这样的男生,只是用来怜悯,同时获取他对自己的怜悯罢了。
所以,当少平对他有好感,照顾她时,她默然接受,可她无法接受她和少平捆绑在一起被同学笑话,因为那样的捆绑会让她失去高攀的机会。
所以,当家境殷实带着手表的顾养民对她有了一丝好感,她立即就把那点好感接住,然后让全世界知道,她和顾养民好了。
一个中学的小女生拥有这样的盘算,可已经工作的润叶,纡尊降贵,还傻傻的煎熬着,苦苦追问着少安,真让人心疼不已。
路遥,其实一生都在孤独中度过。
少安,少平,都是路遥自己,也是当年千万农村青年的缩影。
只是,他的身世比少安还惨。
路遥出身榆林清涧,在他成长的年代,贫穷和苦难是中国人的宿命。
父母无力抚养,7岁的他被哄骗带到百里之外过继给伯父,敏感的他知道自己被抛弃了,可只能默默承受。
年到年读中学,情形就跟少安一模一样,在贫穷和饥饿的围剿下,他煎熬完中学。
少安为了证明自己,要求考完试再辍学,证明是自己辍学不是考不上才辍学。写得就是他自己。
被卷入时代的洪流,他回乡务农,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工作指标,他为了爱情,把名额送给了女友林虹,可两个月后,女友以他是农民,与自己身份不同提出分手,进而跟一个公家人恋爱了。
可怜的路遥,一生都没有从这段爱情的背叛和伤害中走出来。
少安拒绝润叶,更像是路遥自己对失去女友的自我开解,因为少安时刻在乎他和润叶的身份差别,少安是个农民,润叶是个公家人。
年,他和北京知青林达结婚,隔年女儿路远出生,因为性格和生活习惯以及路遥的家庭的关系,他们的婚姻很快就名存实亡。
平常人关于家庭的那点情怀,他都不曾拥有。
他住在招待所,每天工作18个小时,当地的干部给上级反应,他们那里有个神经病,收到回复是,他在创作。
那部作品,就是被评论家攻击,后来却轰动全国的《人生》。
悲哀的是,《人生》获奖,他却连去北京领奖的钱都没有,还要东借西凑。
有人认为,一个作家,有了《人生》那样的作品,不会再有超越了。
可他一声不吭,又开始了,清晨从中午开始。恶衣恶食,只剩下饱满的灵魂和跟不上灵魂的躯体。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发表后,评论家恶评不断,各种冷嘲热讽,备受打击的他,跪在柳青墓前痛哭失声。
我曾经理解不了,路遥为什么会那么在乎别人的评论,完全没有狂傲和清高的自许。
后来,我想,他弃绝了人世的一切,远离妻女,远离人世,远离亲朋,一个人在孤觉中行进,作品就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在掌握舆论的人嘴里,一文不值不符合社会意识形态这种批评扑面而来,就像是一个赤子,把心肺掏出来,迎接的却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太诛心了。
他有多孤独,会对着柳青的墓哭,因为他觉得柳青跟他一样。
有一个细节,他写作的时候,屋里有两只老鼠,常常出来搅扰,后来找人打死了一只,他旋即就后悔了,他觉得剩下的一只太孤单了。
他悲天悯人也悯物,唯独没有善待自己。
年,历时六年的作品,全部三卷完成,画上句号的第二天,他已经卧倒了。
年,《平凡的世界》获得矛盾文学奖,评论界风向一转好评连连,说这必将是载入史册的一部作品。
我想说,那些趋炎附势世态炎凉的评论家都是婊子养的。
他的哭,有卞和在楚山下哭玉那样的悲怆。
年,在医院挣扎两个月,林达唯一一次,也医院,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扶起病床上的他,签署离婚协议书。
他们的婚姻是怎样的悲剧,外人无法知晓,但林达是一个硬气的女性,不愿忝颜苟且去做作家的未亡人,是值得敬佩的。
他们夫妻,像是有无限的深仇大恨,死都不能放过,太惨烈了。
年11月17日,路遥大口大口吐血,走向生命的终点,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最好,妈妈最亲。
他没有享受到成名带给他的任何名利。死时,账户有存款1万,外债7万。
他在书里,明了人情世故,在乡村故事里,把能人一抬眼一低眉的算计写的淋漓尽致。田福堂看见女儿润叶和少安坐在河道里,心里惊慌表面云淡风轻,转手就借公社的力量把少安打翻在地,让少安明白,自己拒绝润叶,是完全正确的。
他们都是剿杀润叶的黑手,以关爱为名,没有人真正尊重过她的内心感受。
王满银是所有人眼里的二流子破落户,可她偏偏让乖巧听话长相俊俏的兰花不惜跟亲爹翻脸,也要一门心思跟他在一起,还心甘情愿承担繁重的家务,为那个二流子生养一双儿女。
只因为,在自卑贫瘠的时代,只有那个二流子撩拨过她扔给她布让她做新衣,让她感受到一丝被关怀的温暖,于是她赌上了一生。
所有人觉得她不幸福,生活烂包,缺衣少食,男人还是丢尽了脸的反面典型,可她哭着喊着求着,只要男人回家,那就是幸福人间。家里只有六个鸡蛋,煮熟了,王满银和两个孩子,一人两个,她自己没有。
路遥笔下的女性,全都是悲剧命运。
兰花也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傻女人。她跟润叶不同,她是跟谁都能过的女人,谁娶了都有福的女人,可她偏偏因为一丝温暖,选了最不堪的一个男人。
我不知道,这是他对女性命运的深刻悲悯,还是他本人悲剧命运的投射。也或许,他觉得,人生就是悲剧吧。
润叶嫁给了李向前,痛苦不堪,后来李向前残废了,润叶幡然悔悟,悔失过往。
郝红梅因为偷手帕东窗事发,跟顾养民分手,终于出嫁,孩子尚在襁褓,丈夫却被倒塌的窑压死,她瞬间成为寡妇,与润生的感情不被田家接受,在外生子才母凭子贵,她算计来算计去,所得不过施舍。
田晓霞,少平和她一路下去,会通向所有人都羡慕的相亲相爱灵魂伴侣,可晓霞落水溺死了。
贺秀莲一心一意爱少安,拼尽了全力,却在少安转厂成功的时候,得了肺癌。
有时候会觉得,田晓霞必须得死,因为灵魂的伴侣,是熬不住现实的无情的,死了,是最好的活着。
桃花源最后谁都没有找到。
他是新时代,唯一,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为文学殉道的人。
我想,路遥怕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他的灵魂伴侣。
路遥活着的时候,在建国门里的作协人缘并不好,因为文人相轻同行相嫉。
他死后,纪念他的人和文章很多,那种热闹,跟他没有关系。
他兀兀穷年,写了六年的书,一天可以看完一本,吃果子的人,永远不知道栽种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