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红梅
在眉山苏洵公园,人们为他立了一座雕像。孩子问妈妈,这个老爷爷是谁?妈妈说,这是苏洵。
“谁是苏洵?他为什么在这里?”
“苏洵和我们一样,曾经也在这个世界上呼吸过我们周围的空气,然后离开了。人们舍不得他离开,所以把他从石头或者钢铁里请出来。你看,老爷爷身边有书桌、书、毛笔和砚台,这些都是他以前最爱的东西。在另外一些公园,他身边还有他最爱的孩子们。”
“妈妈,老爷爷为什么不动?”
“因为老爷爷喜欢思考。也许晚上有月亮的时候,他会站起来松一松身上的筋骨,所以你不要扯痛他的胡子。”
眉山的不少角落,都可以看到这样的雕像。每天人们从他面前走过,静默的雕像都会悄无声息地在空气里播撒一千年以前的目光。刘川眉是少数几个能够通过和他们对视,就把两双眼睛在虚空里看到的一切人生奥秘具象为《苏洵新传》的几个人之一。这时,重新活过来的古人把一生的经历和精神,都投放在他们眼神距离的空白之处,丰富成一本《苏洵新传》。
《苏洵新传》这个书名,自然引起人们联想,它为何称“新”?新在哪里?一是书中苏洵并未落窠臼的浓墨重彩地限于父亲身份;二是书中重视人的成长,特别是成长中的反思;三是素材和想象的角逐与平衡。要达到这三点,不仅要在史实素材的抉择上下工夫,还要在不捏造人物私生活的前提下进行富有想象的飞升。在《苏洵新传》中,刘川眉表现出的整体与发展的哲学观念,让我们重新审视苏洵这样的历史人物和我们自身。
刘川眉把苏洵作为群体中独一无二的个体样本,综合全面地考察。这个苏洵,出场时不是“二十七,始发愤”的浪子回头,而是一个对自然、对教育有自己思考,并具有反叛精神的少年郎。和所有少年一样,自然万物、广阔天地、新奇刺激与游戏玩耍都对他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少年的天性是游戏,他的热爱和讨厌都能够很快找到恰当的对应物,又能很快得到释放。实践和感受事物形态的千变万化,是他们智慧的最早动力,也是苏洵着迷之处。正因为少年时期对这些直观感觉的积累,才能够让苏洵的文章气韵充足。而这一点,历来被许多学者忽略,以至于很多研究都直接跳到苏洵壮年时期,来观看他逐渐被世人接受的人生阶段。
刘川眉重视苏洵的微末阶段,并从中看到了一个人成才的必然与偶然。他认为,少年的壮游、落第的潜隐十年、官位的低微,这些都是苏洵能成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养分,而并非因为世人都爱苏轼而尊其父。这是刘川眉为扭转世人偏见所做的努力,也是他借苏洵特殊的人生阶段,慰藉少年心性、张扬人生不同阶段的特殊意义的善意。
当然,只靠善意和天赋,苏洵不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苏洵。刻苦努力,很多学者在文章中都着力称颂这个精神品质,这确实是成才的必要条件。而刘川眉在《苏洵新传》中,除更加刻意释放苏洵的刻苦努力之外,更注重表现他深层次的自尊反省精神。
他写道:“苏洵突然觉得自己变得非常猥琐矮小,成天生活在进士哥哥的巨大阴影下。”写出了少年第一次发现人情世故的规则时的震惊,写出了苏洵第一次反省思考自身处境的细节。人们的鄙夷、玩伴的失去、父母的荣耀,都在少年的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才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重新更换生活的方式。
他写道:“苏洵的这两次失败,本也难怪。他原本就不喜欢‘句读、属对、声律’之学,而考试偏偏要考诗赋,这恰恰是他的弱项。他虽然在这方面恶补了几年,但因先天不足,缺乏扎实的童子功,因此不可能有跨越式的进步。”
苏洵的科考失败,与个人的偏好观念和学习方式有关。第一次科考失败,刘川眉笔下的苏洵并非跳跃式地参加下一次战斗,他青春壮游,在人生休止符一样的丰富空白处开始“有志于当世”。多次科考失利,他悠游山水,一路走来一路写;他与亲友温柔相处,重新认识父辈、妻子和孩子对他的重要意义。人生的失意,并不能被身边美好的情谊与事物抵消。刘川眉用专章《反思与转身》,刻画了一个情绪激动得烧掉文章,独对腾起的火苗深深皱起眉头,陷入沉思的苏洵。
他写道:“读书,看似轻松容易,其实异常辛苦。如果把读书只当作一种人生点缀、一种消遣休闲,或者只是读一点闲书,那肯定是轻松惬意的。但如果把读书作为生活本身,读思想深邃、有益人生的书,或者是有专门目的地读书,那就非下苦工夫不可。”在这时,刘川眉和苏洵一起,思考了读书的意义,同时启发读书人的思考。这里面不仅有苏洵的深刻反思,也有作者自己的反思。
这些反思,常常在人生的转折处,或者是代际的迭代交叉处。从顽童到落榜生,到布衣大儒,再到微末小官,苏洵最重要的反思就在那一次次的失败面前。反观从布衣大儒到微末小官的过程,苏洵的反思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显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官位的执念有多深,而这段反思的工作被刘川眉帮他补齐了。
刘川眉在《西蜀北望》这一章节,说出苏洵拜谒张方平以求谋官的目的;在《一官难求》中隐约表达着苏洵以布衣文人身份和权臣交往的辛苦和骄矜,反思苏洵不被用的历史原因(当局主和)和个人原因(不肯屈尊)。他的不肯屈尊,他的求平等公正,并不能为自己索官带来更好的待遇。而这,正是历代知识分子能成才却欠成事的重要原因。刘川眉通过苏洵一人,思考了知识分子集体无意识的表征。这是他锻造知识分子阶层精神力量和特有标志的重要一笔。
对于执着求官,刘川眉并未谄媚逝者,他化用苏洵作品的情志来传达当事人的观点,而并非堆砌笨重而稳定的材料。这一新的发现和思考,在其他研究苏洵的著作中并不常见。他笔下的苏洵意在兼美而屡受打击,人生的得失荣辱和在遗憾中成就独特的个性和思想,是可以带给当下知识分子启发的。
在书中,刘川眉如实地记录苏洵一生为文为人的贡献,以及他作为历史精英的精神特点。他旁观而又深情凝视,并非完全仰视,平静地完成了男人们跨越时空的交流。他们一个心平气和地讲出人生的遗憾、错误和不堪,另一个静看眼前的这个苏洵,理解其在生活中的不甘、奋进与孤独。
他写苏洵壮游时老父去世的心路历程;他写苏洵教学相长,与儿子们的相处;他写苏洵丧妻之后对夫妻关系的反思是“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古人的生活方式,在漫长的农业社会表现出更多的传承和延续性,比如血缘、家学、理念和职业。虽然不管在任何年龄阶段都有人天赋异禀,能理解更多的领域,但是往往是在代际更替的时候,这些才能在相似的情境中得到升华和展露。“养儿方知父母恩”,这样的谚语同样适用于知识分子的成长。
当父亲苏序去世,苏洵才彻底进入反思,才在他的身上理解了一个父亲曾经对儿子“尊重理解,重视身教,暗含期待”的心意,才能以中正平和之心陪伴苏轼、苏辙,才能因为弱女被欺致死与亲戚40年断交。这些细腻温柔的内心,也滋养了苏洵的文气。当我们从刘川眉书中看到苏洵是那么重视“人情”时,我们不会责怪他几十年纵情任性,而忘记身边之人艰难而持久的付出,我们会看到这份情义带给苏洵勇往直前、至死不渝的坚定信心。而这份理解,竟然使一泓老泉在川西平原能够平地起波澜,惊艳千年。所以,刘川眉笔下代际迭代交叉处的苏洵更是动人。
就这样,刘川眉写出了一个他的苏洵,他理解的苏洵,他心中的苏洵,也表现出他自己的审美价值和历史价值。苏洵所走过的人生道路不能改变,但是在传记文学中,刘川眉通过有选择的取材、中肯的持论,强化的是读者能很好理解的那一部分,真正达到了“新”的深度。他的《苏洵新传》,着力拿捏“真实”与“想象”之间的张力。依据人的生活逻辑,他塑造了一个集顽童、落榜生、布衣大儒、求官者、父亲、丈夫于一体的苏洵,极力展现的是人在琐碎的生活中、失败的情境中、追逐梦想的过程中的追索、徘徊、反思和成长。而这些正是传记文学综合事实与想象应该具有的审美的真实。
他在历史给定的素材约束之下刻画人物形象,通过人物自身真实的生活活动描写人物形象,通过人物真实的思想、情感、喜怒哀乐刻画他的灵魂,为我们展示出苏洵的生命史和精神史。可贵的是,刘川眉运笔竟然不像其他崇拜偶像的传记文学作者那样激动,而是非常冷静平和,保持他与人物之间的“君子之交”,反而获得了巨大的心灵空间,这正是传记文学发挥魅力的重要技巧。
也许,有一些夜晚,苏洵会从雕塑中走出来,回到他钟爱的人和事物身边,重新呼吸。就像一个平凡的慈爱长者,他会像刘川眉一样温和地参与后辈的婚恋故事,他也会像刘川眉一样趔趄在街边为后辈买零食、讲故事。
申红梅,文学硕士,诗人。有多篇文艺评论见于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