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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梅深处是寒家记石鲁老师对我的教诲

口述:何伯群记录整理:叶坚

一九六二年,我在洛南县上中学时,一天在《人民文学》封面上看到石鲁的《转战陕北》,非常喜欢。我向人打听作者情况,杨林兴老师告诉说,石鲁是省美协副主席,是“长安画派”。过后几年,再没听见石鲁的声息。

一九七四年的一天,我在西安东大街一家饭馆看一群青年争着买猪蹄吃时,进来一个老汉,头发蓬乱,用拐杖撑着肚子,看来看去,几个青年人以为是乞丐,将剩骨头让给他。不料这个老汉却拿出一包中华烟放到桌上,取出一支点燃,又端了一碗啤酒放在桌边,那几个青年惊诧地走开了。我也疑惑不解,感到这位瘦弱老汉又可怜又奇怪,同行的一同志才说这老汉是石鲁。我想起六二年看到的画,我想认识这位画家。那位同志说,现在石鲁被监视着,你要不怕了,我带你去他家看看。我说我啥都不怕,管他呢。

一九七五年春天,我求钟楼邮局一位爱写字的同志带我去看石鲁老师。别人介绍说他是三反分子”“西北大黑画家”,我觉得他是艺术家。我是抱着深深同情的心理去看望的,也没有想到要画。

我们走进美协后边的小院,石鲁老师一个人病在二间阴湿的小屋里。我们叫开门后,我说是我的老师杨林兴让来看你好。我问他有啥病,他说“便血”。坐了片刻,石老师微笑起来说:“你是商洛来的!我到过商洛,我对商洛人民有感情。”接着就拿出茅台酒不断地喝。邮局那位同志先走了,我才说起前次在饭馆看见的情况。石老师苦笑一下说:“他们把我当乞丐。这些年轻人不懂礼貌!我在北京时,毛主席、周总理宴请赫鲁晓夫的国宴,都让我参加过。”我说:“听说你的处境不好,我的老师和朋友都问候你。”他又重复说起商洛来:“商洛人民纯朴、厚道。王杰书记很热情。我国人民都厚道。”他问我干什么工作。我说在县文化馆,爱画画写字。他高兴起来:“学画要以自然为师。商洛的大自然就是很好的老师。商县龙王庙农民用石头砌的梯田埂,简直是天然的艺术品。”正说着,有个圆脸人在窗外来回张望,我问:“找谁?”那人走了。石老师气忿地说:“又是一条疯狗!”我不好意思待了,觉得确有人监视,就站起身说:“石老师,我来会给你带来些不方便吧?我走了。”他说:“不妨事,你需要什么时候来就来吧,我喜欢商洛的人民,也很喜欢你。”第一次见面,石鲁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难接近。只要心情一样,是好接近的。艺术家的感情和人民是一致的。我想到当时市面上物资供应紧张,他买东西困难,就问他需要什么,他拍了拍肚子说:“我肚子长期是空的,肠胃已经下垂了。酒是我的主食,喝的是酒,便的是血。”他没有提要什么,但他消瘦虚弱的样子,却使我心里老感到难过。

石鲁《独有凌霄上玉峰》×68cm

一九七五年三月,我在家乡给弄了十斤鸡蛋,五斤大油和一些核桃,第二次去看望石老师。他当时感动得眼角都闪出泪光,说了《诗经》里一段话:“投我一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接着又问我喜欢什么。我当时没听懂他的意思,顺便回答“我爱写字画画”。我立即将自己的书、画习作摊开让他指教。他仔细看了我写的杜甫《春望》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郑重地说:“你的字写得很好,画的颜色不行,要注意颜色。”又说:“你可以将画带走,将字留下给孩子们看看。”他坐下后,又问我喜欢什么画,这时,我才理解石老师要给我画了。我说,我生长在山区,就爱山水画,近年来更爱竹、菊、梅、兰。他说:“等我好了,给你搞一张纪念品吧。”我说:“你身体很不好,不要画画,我来不是向你求画的,是特别同情你,想来看看就是。”

后来,我们的话题转到对当时形势的看法,从城市谈到农村。当他听到我说山区农民闹春荒、没啥吃、出门讨饭时,我说得比较悲观,他却果断地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民想的是一致的,总有一天形势会改变的。”讲到形势不好时,他又说我们应该像华山松那样,随即背诵起他写过的一首赞华山松的诗来:“吾爱华山松,高高且重重,举绿争日月,历岁耐寒风,摇臂摩天岭,昂首跨苍龙,举之成木朽,不宁阅天冲。”他还说江青提的“文攻武卫”引起文革武斗,他六九年写的《么姐上牙床》诗“打乱红妆笑虎郎,奴家有事去烧香,上敬玉皇三宝殿,美术家家画殿堂”,就是说江青的。我要走时,他又叮咛说:“一言以蔽之,人民是不会长期受骗的。”

石鲁《东邻种菊图好看,不卖胭脂卖落花》85×50.5cm

七五年夏天,我第三次去看望石鲁老师。他问下边群众生活怎么样,我谈了农村搞什么“社会主义大集”,煞劳力外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许农民自己卖东西等。他脸一沉说:“这样搞很不好!农民自己可以自产自销,小姑娘自己可以卖煮玉米棒,为什么要供销社统一搞。这样都是脱离群众的,脱离群众的事是不会长久的。听说有什么经济政策研究室,其实他们既不懂经济,又不懂政策。政策是符合人民利益的条例,他们这样搞是不符合人民利益的。商洛是山区,应该发展林业,发展畜牧业,搞多种经营,不能光搞修梯田,越修越穷,越修越光,最后整得农民没粮吃,没钱花。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嘛,怎么忘了呢!”

我把话题拉回到学习字画上,他停了一下,咂了口酒,接着说:“你现在要写字、画画、搞艺术嘛,上次你讲要自修古典文学和历史,这是对的。古典文学是中国文学的精华,现在他们不要了,或者搞实用主义断章取义地选几篇。像书店发行的那些书,都是实用主义的。看这些东西不行,看这些历史也不行,他们已经把历史篡改了。要看正史、通史。艺术上应该读《文心雕龙》《罗丹艺术论》。再应该学哲学,艺术家不懂哲学是不行的。在感情上,要永远和人民保持一致。要到大自然中去陶冶自已。我对你抱有很大期望,你住在有利的地方,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他好像沉浸回忆里,头向椅背上一仰说:“商洛确实不错!我在商洛住过。”接着又站起身说:“我让你看两张以前的写生。”

他拿出的两幅画,一幅是商县龙王庙国画写生《放牧》,另一幅是进城初期作的农民油画像。看了一阵后,他继续说:“书画家要在感情上和人民、和大自然保持一致,热爱自然之美,要具有一定的天赋和灵感,有渊博的学识,加上你的勤奋,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书画要讲究气韵,要有气魄,笔下就能生辉。”我听得入神他的眼也盯着我:“我看你这个人是灵感有,天赋有,就是还要勤奋!”

我们还谈到当时开展的“评法批儒”运动。他不同意把有的人定成“法家”,有的人定成“儒家”。我还说看过他的《暴风中的雄鹰》,感到很好。他说那是过去的事了,他还要写《刘志丹》《毛泽东》《周恩来》三个电影剧本,并拿出《毛泽东》的开头部分草稿让我看,我真敬佩他的超人才华,为他过早地被摧残而痛惜。

这一次会面,从下午三时直谈到晚上十一点,他老伴有些厌烦情绪,他还训斥了一阵。他不容许家属在客人面前表现失礼。

一九七五年冬天,我去看望石老师时,他的病情有些加重,我劝他多请医生看看,他说他不愿意让医生看病。“我的病我自已看!”他重复地说这句话。我不好再劝,就说:“那就多从饮食上注意。你还需要什么东西?”他说:“你已经给我帮了很多忙,实在感谢。如果洛南有的话,可不可以再搞点核桃、黑芝麻、黑豆。这些可以补脑健胃。”我说没问题。我把带来的一瓶洛南产的烧酒和其他东西介绍给他,他看了很高兴,特别对洛南酒感兴趣。他先给我和他各倒一杯茅台酒,说茅台性温和,味醇厚,健脾胃。后又各倒一杯洛南酒,说洛南酒走筋骨,可以治风湿。”他还说:“你给我这都是宝贝。你看我住在这样潮湿的地方,洛南酒走筋骨,可以活血、防关节炎。”

停了一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我给你画了一张画,看行不行?”随即将画拿出来贴在墙上让我看。我在一边仔细看着,石老师坐在一旁说着:“经过这一段接触,我感到你是个诚实、可靠、有骨气的青年。但是人还更应该有志气,特别在目前情况下,人们都不注意学习,你就更应该注重学习。我愿意接受你这个学生,我就是根据你的性格和爱好,给你画的,你看怎么样?这幅画我是费了一番心思安排的。”

石鲁《野梅深处是寒家》×68cm

这确是一幅别出心裁的水墨画!题为《野梅深处是寒家》,上部是大笔泼墨,勾出悬崖浮空,又似乌云压顶。下部,有一丝雪后的阳光从三株竹枝后面射出,竹丛后有一枝红梅,显得格外俊俏,竹梅下边有一块怪石。小竹叶似乎被残雪压伏着,但竹杆始终挺拔,有风骨。我体会到,这是要我们像竹枝、梅花一样,虽然大石压顶,也毫不屈服。而且阳光已经射出,残雪即将消溶,严寒即将过去。但是这个《野梅深处是寒家》的题词,我有些不懂,请老师指点。他解释说:“寒家”指隐士、学者。“野梅”是行迹不拘、放浪开阔的人,题是梅花,实为写人。用淡墨画竹枝,极少有的,这是他的独创。他自己很欣赏这画,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还要在西安待几天,他说:“那就让我再欣赏几天。”

石鲁《梅石图》

他让我坐下后,又说起来:“作家、艺术家,要有个性,要有个人的见解,要有强烈的感情,更要有追求真理的勇气。他们现在讲的是什么真理?是歪曲真理。我们要追求生活中的真理。中国几千年来是封建社会,现在虽然不是封建社会,但在很多方面行的仍是封建的东西。个性必须解放,个性不解放,好东西是出不来的。寻求真理要有勇士的精神,不怕牺牲的精神。不光当权者推行封建的东西,我们自己有时也用封建的东西把自己束缚着。要抵御外来的封建势力,同时要警惕封建意识对自己的长期影响,也就是说,要注意清除自己脑子里的封建意识,自己解放自己。”最后,石老师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你自己年轻,容易动感情。但要注意:自己想的不要轻易给一般人讲。”

我要回洛南了,又去石老师家想取那张画。他先硬拉我跟他去东大街喝啤酒。在回来的路上,他突然说:“伯群,现在我见到所有的人,都是烦躁,连我家里人、老婆,见了都很烦躁的,还不如出家当和尚。”我半笑地答道:“现在庙都拆光了,你到哪里当和尚去。”他沉默了片刻说:“是——啊!所以,我曾经写过‘梦到天涯,仍是人家’的话。还得要面对这烦恼的现实啊!”

回到家后,石老师的兴致和感慨好像更浓了。他问我:“你不是想看我写字吗?”我说:“你有精神写吗?”他摆了摆手:“你把门关上。”我关了门,他找了一张六尺宣,因为谈话的激动,写起来精神也格外饱满,像武士上战场一样,挥舞长毫,刹时间写成一幅笔墨变化莫测的行楷书来,词为:“运转高低自古筹,千秋漫度为天周。”又用砂画印,印文为“石鲁书于长安庐屋以为格耳”。

一九七六年粉粹“四人帮”之后,我急不可待地去看石老师。我未给抓到螃蟹,就带了一只乌龟去他家。那是一天下午,我们都很高兴。我说:“老画家这次总该彻底解放了吧?”他却并不过分激动,显得疲惫不堪地说:“今天接待的人太多,累了,你明天上午再来。”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看到他墙上挂了一幅新画的《梅花》,题词是“雪晴花更明”。我看了很受启发,就用我带的小纸,写了一幅对联:“蟹烹酒温邀客至,雪晴花明好成诗。”请老师指点。他看了说:“内容很好,作为对联不妥。”他看到砚里还有余墨,就说:“我给写上,以志其情。”随即用淡墨在我另一张纸上,写了欢庆粉粹“四人帮”与我闲谈等小款,“以志其情”。

又过了两天,我准备回洛南去,在石老师家里又写了一幅对联,请他指点:“风云激壮志,高谈遇知音。”他说:“你写得还可以,以后应该多写。词很好,字要多练,注意变化。”他还说:“回去后要多学、多写古诗词。”过了一会儿,他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道:“古道书不挫气,诗不败风,画不伤神,音不为讴,词为填补,印不为手,文通百代,科贯宏幽,如是之谓之大道神通也。书赠伯群。”我如获至宝一样,珍藏了这篇书。

后来,石老师就去北京看病,医院写过一封信,问候老师。

一九七九年,石老师从北京回来,医院,我曾去省院看望过他,那时精神还好些,他问我带什么作品没有,我说没有,怕打扰你休息。他说:“你总是那样地客气。我们已经不是外人啦。”当时,他硬让我打开他的桔子罐头,不然他就要生气,我只好吃了一些。

医院看他时,他的手指已开始向上弯起来。他自嘲似的说:“我现在已经是外强中干了。”

石鲁《五月风荷月色青》.5×78cm年荣宝斋藏画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五日,石老师让他老伴闵力生老师代笔给我写了一封信:“石鲁同志病情恶化,大概在你接到这封信的不久,或者还没有接到信的时候,石鲁同志就可能与美术界及其他的儿女们告别了。”当时,我们县上正搞政治测验,我计划先考完试,就来看望他。但是,当我从考场下来的时候,院里一同志就拿着《陕西日报》石鲁同志去世的消息给我看。第二天,又收到闵老师的讣告和美协向洛南县书法学会发的讣告。我悲痛至极,立即与杨林兴老师来西安和石鲁老师的遗体告别。

石老师真的和我们永别了吗?没有!他的字画在我身边,他的音容笑貌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一九八五年二月七日)

选自《美术通讯》增刊《纪念卓越的人民美术家石鲁逝世三周年回忆文集》.8.25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石鲁艺术资料整理小组编

本文刊登于艺术品鉴杂志年12月刊《百年石鲁》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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