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雪缨尚未及笄,着粉色心字罗衣,鲜红的袄裤,赤着脚,一朵明黄的野菊缀在发际,满手的黏土。
彼时的她正端着个尚未烧瓷的黏土青花碗,青花碗粗糙不堪,她却当宝似的捧在手心左瞧右瞧。抬起头,才发觉篱笆外早站着一个瘦弱少年,一对深邃的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眼光乌灼灼。
雪缨自幼在乡间长大,大家闺秀的那种礼数向来不讲究,故毫不避讳,目光大刺刺地抛向对方,然后两眼笑如弯月,笑容便如那日的阳光般明媚灿烂。
“爹,你的希望来了!”她站起身,嚷了一声,而后向少年挥挥手:“我爹爹盼了你好久啦。”
“缨儿又胡言乱语。”她的父亲石满成大步由屋里走出,没好气的拍了下女儿的头,然后注意到她的脏兮兮的双手和脸庞,脸色募的一沉:“我说过多少次……”
“女儿家学什么瓷活。”雪缨俏皮的吐吐舌,拉起父亲身后的大徒弟明云便飞一般跑向门外,闪过少年身侧之际,笑厣灿如春花,一转身,娇笑声已传自竹篱外:“爹的手艺传男不传女,希望,全靠你了。”
石满成苦笑的摇摇头,而后向仍伫立在院外的少年招手,热情万分:“浩轩,我这女儿自小宠坏,不懂规矩,你莫见怪。”
齐浩轩淡笑不语,一双明亮的眸子慧黠万分,天庭饱满,气宇轩昂,一望便知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石满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新收的徒弟果然便是他的希望。自己身为吉州窖的烧瓷师父,不说名动天下,在烧瓷这行当却也有些虚名。他半辈子都花在潜心钻研祖传的揭叶烧瓷法上,终于被他有所突破,去年制成的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更是被奉为极品,被县太爷当贡品呈了上去,据说连皇城内的太后都是赞不绝口。
然而自己这番手艺却似乎要失了传,身下唯有一女,虽是聪明伶俐,然而行内的规矩,传男不传女,自己是不敢违抗的。大徒弟明云,温和良善,是个极勤勉的人,却少了这方面的天分。
幸亏自己在外遇到了正在寻师学艺的孤儿齐浩轩,这男孩不苟言笑,看上去孤独寂聊,却一眼望之便是个极有灵性之人。
石满成老怀大慰,这少年,总算让能他对祖师爷有个交待了。
齐浩轩进门后,雪缨并不感到添了几分的热闹。和常会说笑话哄她的明云不同,他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向师父请救,其余再无只言片语。
“木头人。”雪缨每见到齐浩轩,总是这样的称呼,两汪秋水波光闪动,然后便笑着跑开。
“这丫头,你不要理会她。她娘去得早,没人管教。”石满成每次便这样的向徒弟苦笑着抱怨:“缨儿命不好,生来便跟着我吃苦,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也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哪会象现在这样,象个野丫头似的。”
齐浩轩静静地听,默而不语。
就这样一晃便三月有余,
石满成对这个新收的徒弟果然满意极了,齐浩轩天资聪颖,一点即透,才短短三月,便把他的手艺学得个八九不离十,便是最难的揭叶烧瓷,也略有小成。
喜得他逢人便说:“浩轩这孩子,以后的作为定当在我之上。”
就这样欣喜了没多久,齐浩轩却突然间向他辞了师,在石满成面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一语不发,而后收拾行囊,离开了石家窑,离开了吉州。
他走的是那样的坚决,踏出院外的柴门,连头都不回一个。
雪缨和明云在他身后怔怔的看,高声地喊,却仍是无法挽留,只能回过头,去安慰她的老父。
石满成大病了一场,整个人憔悴地瘦了一圈,每每都对着刚出窖的瓷器叹气:“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唉,可惜了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爹你还有明云,还有我呢!”雪缨为替老父解愁,便总是嘻笑着拿着石满成的得意之作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翻来覆去的看,撇撇嘴:“不就是放几朵花在盅底吗?爹,你要教我,不出三年,我也能学得大成。”
她手中的茶盅色泽圆润,果然便有几株红梅栩栩如生地映在盅底,然而此茶盅的精妙之处却在于倒入清茶后,那几朵寒梅花蕊便如同真的一般,在茶雾中徐徐而出,随热茶翻滚,暗香浮动,香茗入口,饮者唇齿留芳,感觉妙不可言。
逼真的会让饮者错以为果真有盛绽的红梅在茶盅之内。
“又胡说!”石满成没好气地啐她一口:“女孩子家,还是早日嫁人为好。”而后把目光抛到她身侧的明云身上,无奈的叹口气,命中注定,自己的这番手艺便只能由这个大徒弟来承授了。
听闻嫁人,雪缨的脸微微的一红,低下头,露出难得的女儿扭捏神情,两颊飞过红霞,悄悄的看了一眼一旁的明云,暗自咬着唇。
自己这一番心事,不知君可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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