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貌取神就是略形貌而取神骨。它要求诗人在咏物时,放弃形似的追求,而力图捕捉、传达出事物的神情与韵致。这种创作方法是由南朝顾恺之、谢赫所提出的“以形写神”“气韵生动”的绘画理论在诗歌理论中的继承与发展。
如陆龟蒙《白莲》诗: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诗人之咏白莲,没有拘泥于其形迹的描绘,而是表现了白莲清逸超俗、含情幽怨的情韵,所以沈德潜称之为“取神之作”(《唐诗别裁集》)。
杜甫的咏物诗最能体现这一超形以得神、复由神以涵形的创作方法。试看其《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赋诗二首》:
雪飞玉立尽清秋,不惜奇毛恣远游。
在野只教心力破,于人何事网罗求。
一生自猎知无敌,百中争能耻下鞲。
鹏碍九天须却避,兔藏三窟莫深忧。
(其一)
黑鹰不省人间有,度海疑从北极来。
正翮抟风超紫塞,玄冬几夜宿阳台。
虞罗自觉虚施巧,春雁同归必见猜。
万里寒空只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
(其二)
作为咏白黑二鹰诗,一般人写作时,容易在白黑二字上求故实,而杜甫却不在毛色上著想,只就二鹰奇矫之骨、威猛之姿、抟空之势、思秋之意进行摹写,故能遗其形迹,得其神理,不落纤巧家数,读之有如白黑二鹰竦峙飞击眼前。从鹰之精神骨力下笔,这正是杜甫高明的地方。
杜甫的其他咏物之作也无不有如此之妙,如其咏鹤,则说“老鹤万里心”(《遣兴五首》之一);咏孤雁,则说“飞鸣声念群”(《孤雁》);咏画鹰,则说“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咏朱凤,则说“愿分竹食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朱凤行》);咏马,则说“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胜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真可谓写一物而全副精神皆见,遗貌取神之作,往往是既咏物,又不限于咏物。
既咏物,使有题中之精蕴,又不限于咏物,便有题外之远致,这样的作品自然要比描摹酷肖之作更有回味的余地,所谓“取形不如取神”(田同之《西圃词说》)也。北宋词坛有两首咏杨花词,一是章质夫的《水龙吟》,一是苏轼的和韵之作。
章词如下:
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望章台路香,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全词用白描手法,将杨花刻画得惟妙惟肖,因而传诵一时。苏轼在和韵之作中并没有步章质夫之后尘,对杨花作毫发毕肖的描摹,他的高明之处就于取神题外,以思妇之情咏杨花,融入人生之意味,因而更引人遐想。其词如下: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我们来看俞陛云对此词的解读:“起二句已吸取杨花之全神。“无情有思'句以下,人与花合写,情味悠然。转头处别开一境。“西园落红”句隐喻人亡邦瘁,怒然忧国之思。“遗踪萍碎”句仍归到本题。“春色'三句万紫千红,同归尘劫,不仅为杨花惜也。结句怨悱之怀,力透纸背,既伤离索,兼有迁谪之感。”(《宋词选释》)全词正如俞陛云所分析的,幽怨缠绵,直号言情,非复赋物。刘熙载更是精到地指出:“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艺概·词曲概》)
刘熙载所说的“不离不即”,实际上已将遗貌取神的精髓概括而出。如果即而不离,作诗就会粘皮带骨,生意索然;如果离而不即,作诗就会空泛肤廓,远离事理。有些咏物之作所以笔无远情,往往就在没能把握好其中的关系。下面分别论述。
先说即而不离。北宋诗人石延年的《红梅》诗有这样二句:“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咏梅而从植物分类学上与桃、杏作比较,说要把梅认作桃吧,可梅没有桃那样有绿叶;要把梅认作杏吧,则梅有青枝而杏没有。虽说这写出了梅的形态特征,且也切题,然何诗意之有?
因而苏轼亦作了一首《红梅》诗,嘲之云:“诗老不知梅格在,强拈绿叶与青枝。”苏轼所谓的“梅格”,便是指题外之神,即梅所象征的文人的品格精神。石延年由于粘滞物相,所以写出的诗如同试帖体一般。
李贺的《竹》也是一首即而不离之作:
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
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
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
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
竹,历来是中国文人理想人格的化身,所以诗人在咏竹之际,总是将自己的精神渗透于其中。如咏竹之直节,有“贞姿曾冒雪,高节欲凌云”(孙岘《赋竹送锺员外》);“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王安石《华藏院此君亭》)。又如咏竹之虚心,有“未出土时先有节,便侵云去也无心”(李师直《咏竹》);“为重凌霄节,能虚应物心”(卢象《和徐侍郎丛筱咏》)。
而李贺此诗,只局限于竹之本身,粘皮着骨,毫无远神,故读来令人乏味。若遮去诗题,用作儿童猜谜,倒无不可。
再说离而不即。王若虚曾经说:“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于其题,如是而已耳。”(《滹南诗话》)所以,“遗貌”并不是意味着可以全然弃形,还得具有一定的具象性因素。形只有制约、指向着神,神才能反过来丰富、充实着形。
仍以咏竹诗为例。《王直方诗话》有一则有趣的记载,说是王祈去求见苏轼,自夸云:“我有《竹》诗二句,最为得意。”因诵曰:“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苏轼笑曰:“好则好极,则是十条竹竿,一片叶儿也。”事后,苏轼风趣地对人说:“世间事忍笑为易,惟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以“剑”“枪”写竹,可见诗人象外追神的努力,可为了象外追神,连具象性的因素也遗弃了,这样的咏物又如何能获得传神之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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