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自称“槛外人”，其实来自贾宝玉一句暧昧的乞梅诗
陈能雄/文
贾宝玉生日那天，大观园的姑娘丫鬟们都来捧场，真是群芳庆贺，宝玉又是“怡红公子”，和这些“红花”相伴，自是怡然自得。在这么多姑娘中，怎么能少了妙玉，白天，妙玉在栊翠庵里，远远看着贾宝玉和姑娘们在红香圃一起举杯共祝；夜晚，又见怡红院中灯红酒绿、欢歌笑语。妙玉动了凡心，一个人在园中踱步，她几次想走进去和大家一起玩乐，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打消了念头。后来，妙玉写了个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让庵中一个婆子送到怡红院去。
第二天清早，贾宝玉才看到妙玉的帖子，又惊又喜，责怪丫鬟们没有早说。他当即拿来纸笔要给妙玉写个回帖，无非就是写句致谢的话，但妙玉自称“槛外人”，自己也该起个对应的名号才行。贾宝玉一时想不起适合的名号，就打算去潇湘馆请教林黛玉，路上碰到正要去找妙玉的邢岫烟。经过一番交谈，贾宝玉才知道邢岫烟和妙玉是老朋友，做过多年的邻居，妙玉教过邢岫烟读书识字，两人亦师亦友。
贾宝玉就向邢岫烟请教帖子该写什么字样，邢岫烟说妙玉最欣赏两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是宋代范成大的一句诗，意思是富贵人家门第高，用铁皮把门槛包起来，但是铁门槛能历经千年不坏，人能百年不灭吗？最终还是要变成一个“馒头”一样的陵墓里。正巧，贾府中两个家庙的名字和这两句诗有渊源，一个是铁槛寺，另一个是水月庵，又名馒头庵。妙玉为人清高，行为有些怪诞，她自称为：“槛外人”，显示自己是超脱俗世的方外之人。邢岫烟认为，贾宝玉应该把自己看作是尘世中的俗人，自谦为“槛内人”，妙玉看了才会欢喜。贾宝玉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把帖子写成：“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
很多人认为妙玉的“槛外人”的典故出自“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之句。我个人觉得，妙玉这个名号除了与范成大的诗句有关外，更与贾宝玉的一句《乞梅》诗有关。这首诗源自妙玉和贾宝玉之间一段文人雅事，有一天大雪纷飞，栊翠庵中的红梅凌寒绽放，开得正艳。贾宝玉和林黛玉、史湘云等女孩在芦雪庵中对雪联诗，贾宝玉的才思没有史湘云等人那么敏捷，在诗会活动中落第。李纨罚他到栊翠庵中折一枝红梅来，还要写一首咏梅诗。
贾宝玉兴冲冲地跑到栊翠庵拜访妙玉，妙玉虽是极难亲近的人，但对贾宝玉另眼相看，她带着宝玉到园中挑选梅花。如果是李纨等人亲自来索求，还未必能要到梅花。妙玉只给宝玉红梅，就像之前她把刘姥姥的成窑小盖钟交到宝玉手上说：“我只交给你，快拿了去吧。”贾宝玉踏雪寻梅，还写了首七律《访妙玉乞红梅》：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首律诗写得妙趣横生，既高雅，又有禅意，我们重点看下诗的第二联：“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这句诗是贾宝玉说明来意，他不是为了参拜观世音菩萨来的，也不是为了参禅问道，而是向嫦娥一样的美丽的妙玉，索求一枝槛外的梅花。我觉得贾宝玉这句诗写得有些唐突，还有些暧昧，他一个男人大雪天跑到尼姑庵，不夸小尼姑佛法高深，反而夸她貌比天仙。诗句中的“嫦娥”可以代表妙玉，“槛外梅”是梅花，也可以代指妙玉。古诗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贾宝玉此行还是为了折花而来的。
妙玉与梅花有不解之缘，她以前在苏州玄墓蟠香寺修行，玄墓多植梅花，有“香雪海”之称，每到下雪天妙玉就收集梅花上的雪，封存于青花瓮内，用作泡茶之水。妙玉现在居于栊翠庵中，依旧与梅花相伴。我觉得妙玉要是加入大观园的诗社，取一个“槛外梅”的笔名最好。
贾宝玉吟着“为乞嫦娥槛外梅”的句子时，即便他纯洁无邪，也难保妙玉听了不会想入非非。妙玉年长于宝玉，她本是官宦之家，出家并非是看破红尘，而是她小时候体弱多病，才在寺院中带发修行，以期得到神佛护佑。是以，妙玉人身在空门，情思却如头上的秀发一样没有断去，她和大多数妙龄少女一样，也向往着爱情。在大观园这个女儿国里，只有贾宝玉一个男子，还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怎能不让妙玉对他心生好感呢？
当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人来栊翠庵品茶，妙玉看到茶杯被刘姥姥的嘴唇碰过，就心生厌恶，她给薛宝钗、林黛玉泡茶是用其他名贵茶具，唯独给贾宝玉倒茶时要用自己私用的绿玉斗。一个有着洁癖的女孩子，会不介意男子触碰她的茶杯，爱慕之情从心而生。林黛玉从妙玉的眼神中早就知道她的心思，当李纨说要派个人跟着贾宝玉去乞求梅花，林黛玉却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妙玉把梅花赠给贾宝玉，站在门口目送着宝玉离去。她可能是心虚，怕被其他女孩猜到心事，后来又慷慨地分送给大观园各房的姑娘每人一枝梅花，少女的微妙情感变化，由此可见一斑。当贾宝玉站在旁边看她和惜春下棋，妙玉心中如小兔乱撞，脸泛红晕。临走时，妙玉借故说大观园的路弯弯曲曲的，忘记怎么走了，好让贾宝玉这个护花使者陪着她走一段路。她回到庵中参禅打坐，眼前时时浮现出宝玉的身影，耳热心跳，难以摄住心神。
也许，妙玉真把自己当做贾宝玉诗中的“槛外梅”了，她偶然也会梦见白马王子来折梅花。她以“槛外人”的名义给宝玉送帖祝福，是标榜自己清丽脱俗，还是想唤醒贾宝玉“为乞嫦娥槛外梅”的记忆来吗？也许，贾宝玉早就忘了“槛外梅”三个字，而独伴青灯的妙玉却时时看着案上的绿玉斗发呆，想着“槛外梅”发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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