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在弦间

年前某日，魔都贤先生来澉湖琴洲拍南北湖风景区的年游视频，园子里的腊梅开得正当时，明黄清贵，想起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台词：“防冷涂的蜡。”腊梅在最冷的时节里开放，蜡质的花瓣估计也是为了防冷，这色泽也令人想起蜂蜜，或许因为香气，腊梅的香气比真正的梅花更鲜明，对，腊梅与梅花其实同名不同科，但我们习惯一视同仁。

琴洲的园子两面靠廊，一面依轩，南边面水，园中红梅两棵，腊梅三株，又梅桩数盆，皆梅苞点点微红，俨然一个略见层次的梅园。赶早的宫粉梅也已开了几朵，显得俏皮了些，恰好成了点缀。魔都贤先生建议我在园子中的石桌上弹琴，用梅花作前景取个景。那日有薄薄的阳光，置琴于石桌上，阳光按了梅枝在琴上留影，想起那幅《梅下横琴图》，明代杜堇的作品。依山构筑的月台上，一树老梅枝干横斜，一位老者倚坐梅下，手抚琴弦，眼观梅花，一幅超然世外的清寂。若是画中有音，琴中流荡的，一定是《梅花三弄》吧。思绪一起，指尖弄弦，出来的便是《梅花三弄》开头一组散音，宛如一个个特写，一朵梅花开了，寒风中轻轻颤了一下，如一位娇俏的女子绽开了容颜，又一朵，再一朵，另一朵跃在高处，鲜亮的感觉，然后连续几朵争发，疏枝横斜，场景渐渐变大了，满园梅花，云蒸霞蔚。琴曲慢慢铺展开来，见烂漫，见风骨，见俏丽，暗香萦鼻。

即使多年的历史纵深，雾霭重重，我也很愿意去想象那一天。大约是初春，去东晋都城建康赴职的王徽之，船停城外青溪码头，岸边几株野梅疏影横斜。大将军桓伊的马车打岸上过，他坐在车辕上，衣着朴素，静穆沉稳。参与了淝水之战后，桓伊盛名在外，居高位，而低调谦虚。桓伊善笛，晋书上说，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王徽之曾闻其名而并不相识。这时船上一位客人惊喜叫道：“这是桓伊呀。”王徽之便对令侍者上岸请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伊也久闻王徽之的大名，知其放旷不羁，磊落达观，遂下车上船。坐胡床，目视水畔疏梅，出笛吹三弄梅花之调，高妙绝伦。奏毕上车前行，宾主双方不交一语，唯春风浩荡，旷达不拘礼节，磊落不着形迹。晋人风骨恰如梅花，令后世景仰。

琴曲《梅花三弄》便是这么来的，这个典故犹令我喜欢，所谓神交，便是如此。《梅花三弄》原本是笛曲，唐代名琴家颜师古移植为琴曲。留下了“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这样的妙句。最早的曲谱，出现在明代朱权所编的《神奇秘谱》，谱中解题称晋代桓伊曾为王徽之在笛上“为梅花三弄之调。后人以琴为三弄焉”。就如梅花乃花中四君子之首，《梅花三弄》在传统音乐中同样地位颇高，和《平沙落雁》、《潇湘水云》一起并称为中国三大古典名曲，为琴人至爱，经朝历代，不见颓靡。我初为古琴老师的时候，只教基础的指法和入门小曲，虽然有二三十首曲子的积淀，但恩师要求极严，多用初中级的小曲来反复研磨我们的基本功，《梅花三弄》这样有难度的大曲不让我们过早涉足。可是有几次上试听课，都有学员点弹《梅花三弄》，或明确告诉我，是冲着这首曲子来的。《梅花三弄》便成了我心头的朱砂痣，心心念念要拿下它。

我学此曲时恰值武汉疫情大爆发之际，足不能出户，恰巧当年春节前，朋友送了一盆老桩梅花，说，于我无用，你弹梅花，梅影相照，梅香以慰，琴音里便容易得神。春节期间，这盆梅花次第开放，陪着我研磨《梅花三弄》。初学曲子的阶段最为枯燥，一句句摸索，一段段贯通，难免心浮气躁，但转头看到梅花，似有朋友的鼓励，心头涌起的那般浮躁便慢慢消减，深吸一口气时，清新明雅的香气急急来抚慰整个身心。得神不容易，得情谊倒是真，一首琴曲在如此的感念中渐渐成调。那时举国上下笼罩在抗疫的悲壮情绪中，“梅花三弄月将晚，榆塞一声霜满天。”宋人黄庚《边角》诗中的这一句，我读着似乎与那时的情境有些契合。

后来去上课，恩师一再提醒我，这首曲子，犹重指力，要把梅花坚贞不屈、不畏严寒的风骨表现出来，落指要干净，三弄梅花，一弄清风，二弄飞雪，三弄光影，都是冰清玉洁、晶莹剔透的意象。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这便是无中生有，我们是用音乐来写诗，来作画。

这一个清字令我想起雪中之梅。有一年除夕前一天大雪，起意去造访山上古庵里的梅花，沿九曲山径往上，沿途只得二三脚印。山中古庵雪色勾勒，古韵凝然。东院有两树白梅，枝上“雪似梅花，梅似花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浅灰色的天空背景下，迷濛得仿佛融于空气中，一种孤独清绝的美。庵里杳无人迹，独自在树下静立，初时不可得，稍息，雪气的清洌中觅得一丝冷香，似自天外来。

后来弹《梅花三弄》，总会联想到古庵中的雪梅，会想，花开的初衷，不是希望有人来赏，那寒冬深庵，末见得有多少人寻梅而来，花开，只是树木内心的美，到了呼之欲出之时，便跃然枝头，天地清寂，即为知音。

如此便又想起桓伊与王徽之的梅花相知交，无需言语，神魂相契。

近期，疫情形势又严峻起来，在周边，星星点点起了蔓延之势，《梅花三弄》又成了手头常弹的曲子。想来，琴曲应该是有力量的，梅花的坚韧、勇毅，梅花的洁净、清雅，世间诸如梅花一般种种的美好，是可以对抗邪毒的。